晚晴眉 第二十二章 胭脂膩

作者 ︰ 墨千心

正廳里,殘陽投射進窗內,怎麼看都有些慘淡。軒轅晨空二指無意識地捻著銀白色胡須,陷入沉思,已經六日,他難以從笑幽的舉動琢磨她的心思,他以為,笑幽會鬧,會哭,會立刻嚷著去尋找澹台沁的下落,她純美外表下涌動的激烈性子,以及和澹台沁如出一轍的固執,遇到這樣的情況,再胡來他都不意外。但他算錯了,原本準備的一應措施與說辭都落了空。他自認為了若指掌的孩子,到底已然長大,他也有了看不懂她的時候。

第一日,笑幽不飲不食,不言不語。就像當年澹台沁閉關時一樣。

第二日,她出乎所有人意料,開始照常進食,三餐不落,淼淼端去什麼,她就吃什麼,但依舊只字不吐。

第三日,她出了房門,坐在灼子軒天井處焚了所有湖藍色衣裳。害大家以為走水搶進去時,她著一件素白單衣,立在風里,兩只眼充斥著血色,不知是被煙燻的,還是哭的……冷冷一瞥,有些駭人。

第四日,她終于開口說話,卻不提即位之事,叫了閣里的裁縫進房。三大暗主緊張地詢問裁縫時,只得到一句回答︰「少主不過是要做些衣服。」

第五日,她抱著那壇酒王,進了九重天,如今的禁地門前,再也不會有人去攔她,因為已經沒有攔她的必要。日暮時,她空手而出,沒人知道,酒王她究竟是喝了、砸了、或是封存在了禁地里。

眼看第六日將過,軒轅晨空幾番考量,決定還是得去勸勸笑幽。他不忍逼她,少年時,他何嘗沒有體會過情傷的滋味,那是用蝕骨都不足以形容的痛。但他能給她的,也只有這短短幾日的安靜。笑幽一日不做決斷,所有主事都拖在這里,無主則人心難定,時日久了,難免生出些事端。

他長嘆一聲,扶著桌案緩緩起身。因功力深厚,他真真可謂是鶴童顏,歲月留下的滄桑,沒有刻在臉上,卻溶進了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近幾年,他萌生出一種難以消退的疲憊,但……他還不能休息,放心不下那個丫頭啊……軒轅晨空邁出正廳時,方才從每一個毛孔四散的滄桑已悄無聲息的藏起,他神色凝重向灼子軒而去。

灼子軒,靜得仿佛沒有人氣,軒轅晨空皺了皺眉,舉起的手還沒有叩上門板,只听門內道︰「師父請移步正廳稍待,笑兒就到。」這聲音依舊清亮,只是語氣已听不出從前的影子。軒轅晨空一愣,原本準備推心置月復的台詞,被笑幽一句話堵回,她請他去正廳,怕是已經做了決斷,她又一次讓他驚喜。他想起了九年前,那抹靜立在沉心台的小小身影,幾日來懸著的心稍穩,這孩子骨子里的東西並不會因為打擊而變質。她的堅韌,如同蒲草。只是,她做出的決斷是好,是壞,他從她的語氣里听不出半分,一時有些躊躇。

笑幽拈起妝台上的胭脂盒,眼簾微垂,輕聲對門外的軒轅晨空道︰「笑兒應該還沒有讓師父失望過。」

軒轅晨空聞言,一種抑制不住的心疼,堵在喉嚨口,憋得有些酸澀。她雖已**,但畢竟還太過年輕,短短幾日,顧全大局,收復心情正視前路有多難,他明白,欣慰之余,又怎麼能不心疼。澹台沁破釜沉舟的決斷,他曾反對,卻沒有全力阻止,某種程度上講,笑幽今日面對的結果,其中也有他一份。他默然點頭,轉身離開。

笑幽注視著銅鏡里地面容。淡淡對身側地淼淼道︰「再艷些。」

淼淼咬著下唇。睫毛一眨。兩滴淚砸在地面。膝蓋一軟。跪在笑幽面前道︰「少主。你這是何苦!痛就哭出來。別這樣憋著!也別拿自己來泄!」

笑幽眼眸幽深。低頭看向止不住淚地淼淼。記憶里。除了初次見面時。淼淼從未行過這樣大地禮。她唇角挑起。有些自嘲。有些淒楚。眼神里卻只剩空洞。「起來。淼淼。你不覺得我點起艷麗地妝容更美麼?何況是要即位地大日子。素面朝天未免顯得輕視。別說了。繼續吧!」她再次看向銅鏡里那嬌艷地女子。有些陌生。但她很喜歡。那張為澹台沁保持著清麗地臉。她看到就覺得厭惡。自打焚了所有湖藍色衣裙。她就已經將從前地那個她徹徹底底拋棄了……

淼淼沒有站起。笑幽也不再說話。就任她跪在一旁。一盞茶後。淼淼知道。笑幽決定地事誰勸也沒用。打小就是如此。淼淼默然起身。淚。卻忍了又忍怎樣都收不住。胭脂散著馥郁地花香點上笑幽柔軟地唇。綻出絢麗地色彩。

正廳內。三大暗主相對靜坐。笑幽踏進門時。正迎上三人怪異又驚艷地眼神。她先向三人一禮道︰「元、藍二位暗主。笑幽為幾日前地慢待特來告罪。」

二人連忙還禮。恭敬道︰「不敢。」

笑幽頷,沉穩且莊重的一舉一動,儼然已有了閣主的威儀。她又轉向軒轅晨空道︰「師父,笑兒已做好準備,今日即位。」

軒轅晨空審視著她,「今日時辰已晚,不如明晨。」

笑幽搖搖頭,直視著軒轅晨空的眼楮道︰「閣內可有不許夜晚舉行即位典禮的規矩?」

三人搖頭。

笑幽眉梢微挑,「那就今日。」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沉心台,百人肅穆而立,他們記憶中清麗無雙的少主,今日一改常態,妝容之艷堪比驕陽下的牡丹,艷而不俗,只讓人覺得那美麗難以直視,刺激著感官,一身玫紅色華服與之相合,寬袖長擺襯托出妖嬈身姿,金線刺繡的圓潤花瓣層層疊疊,在裙擺上堆出一朵盛放的曇花,篝火掩映下燦然奪目,曇花,只一現的花卉,所有人都不解,也隱隱覺得不祥。笑幽我行我素,對眾人眼光視若無睹,這樣的氣質,將她原本如蓮的美,化成一把野火,她在夜風中恣意搖曳,似乎再無人能將她掌控,也許,只要靠近,就會被灼傷,焚化……最後成一把飛灰。

笑幽一步步走至祭著三牲的香案。款款下拜。祭天,祭地,祭歷代閣主,她在三大暗主的提示下一步步照做。本該由前任閣主訓示洗劍閣戒規一項,改由軒轅晨空替代。

笑幽抬頭仰望軒轅晨空的唇,一張一合,他說,洗劍閣不得因閣主私欲而毀,笑幽挑挑唇角,除了軒轅晨空,沒有人看得到她這有些詭異的笑。軒轅晨空心里一緊,望著笑幽已經斂去笑的面容又放下心,無論她此時是用怎樣的心情跪听訓示,他信她,絕不會用洗劍閣的安危平復澹台沁留給她的傷痛。笑幽看到軒轅晨空眼里閃爍的堅定,閉了雙目,是啊,其實她自己比誰都更清楚,她做不出……

訓示在不殺令宣讀後告一段落,洗劍閣從創立起就有的規矩,真君子不殺,幼弱兒不殺。隨後,軒轅晨空將一把森寒骨劍捧上,劍名︰「瞬」。是歷代閣主身份象征,也是上楚風族之物,江湖人對這把劍的存在毫不知情,更不要提了解瞬在洗劍閣的重要地位。笑幽從沒有見過澹台沁使用這把劍,但僅僅只是看,她已感覺到它透出的詭異氣息。她雙手接過,再次叩,站起,轉身,將瞬捧過頭頂示眾。骨劍之主,必先以自身血液喂之方可駕馭。笑幽將手指撫上劍身,觸目的紅在森然的白上暈染開,瞬就像是一只吸血的動物,將血液源源不斷地抽離她的身體,直到整個劍身滲出血色,才漸漸停止。笑幽一直用復雜的眼神看著它,在軒轅晨空的指導下,將劍尖對準掌心,只見長長的骨劍一點點沒入皮膚,最終完全消失于她的手臂,沒有一絲疼痛,仿佛瞬本就該是她身體一部分那樣的契合。

于此同時,觀禮的所有人雙膝跪地,整齊叩。衣袂飛揚中,笑幽俯視眾人,安然受禮。一雙眸子,好似這夜空下的星辰,可閃爍的光芒已不復純粹,多了什麼,少了什麼,無人讀得懂。

她沉聲宣布即位後第一條命令——全力尋找頸後生有一點淚朱砂的女子,三國五邦,不分種族身份。她不信,這樣大的網收不到鳳主這只天鳥。

她不提尋找澹台沁,因為她知道,找,會找得到,甚至或許三大暗主原本就知道他去了何地,可就像他閉關時一樣,他若決意不見她,她再費心機也是徒勞。他留書上已經說得明白,除非她嫁人斷情,否則永無相見之期。她想到他為她篩選的幾個候選人,胃里一陣翻涌。手指描摹著裙擺上曇花的輪廓,他曾是她生命中一點朝露,拯救了瀕臨險境的她。但他與她的羈絆,就如同朝露與曇花,咫尺已是天涯。初讀留書那日,「嫁」這個結構並不復雜的字,一筆一劃都好似鋒利的匕,插進心髒,痛到極點後,已然麻木,她對他,是該心死了……不……是她的心已死更為恰當,不能嫁他,那麼嫁誰又有什麼分別?

明日,她也許該見一見他為她選的好夫婿,好歸宿究竟是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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