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眉 第五章 宣蕪變

作者 ︰ 墨千心

幫母親和情夫遮掩丑事,當初還年少的雲意初是用怎樣的心情來承受、背負這一切的?笑幽咬唇,她一直以為他是天之驕子,受盡寵愛,听盡吹捧,所以才有少年時那個囂張乖戾的他……

話匣子既然打開,塵封多年的心事就如同傾瀉的洪水,他是需要釋放,這些不能對人言,獨自收藏了太久太久的心事,他可以對她講,她是他的,他也同樣是她的,他們屬于彼此,不需要顧忌,不需要小心。

「六歲前,我知道自己是皇子,可從來都沒有妄想爬上那個位置,我只想要母親的疼惜,父皇的贊許,一家人和諧溫暖的天倫愛,長大以後,要做一個英雄、君子,保衛我羽國大好江山。那時候的我,純粹得不知道什麼是險惡,更不稀罕所謂權利有多麼重要。」

笑幽可以想象得出,屬于一個孩子的夢想必定比水晶還要清透無邪,那會兒的他是什麼樣,一定可愛得讓人舍不得說一句重話,拂逆他任何請求吧……

「可慢慢的,一切都變了。母妃經常會和其它妃子爭吵,尤其是皇後,她的性格本身就不善于隱忍,直來直去,若有看不進眼的人和事,她一定會站出來。宮里女人多,是非更多,從小我就听慣了所有妃子的各種流言,而父皇和這些流言息息相關,還記得有一次在花園假山黑漆漆的洞**里,我听到外面三個宮女湊在一處談論著我的母妃。開始她們用艷羨的口氣稱贊母妃的容貌,又嫉妒地說著父皇對母妃的寵愛,後來其中一個說,母妃昨日又去某某妃子宮里大鬧了一通,于是她們不再稱贊,不再羨慕,用極輕蔑的口氣說……」

笑幽知道一定不會是什麼好話……

雲意初偏開視線繼續道︰「她們說,母妃貪心不足。沒事就找由頭去禍害其他的妃子,其實不過是妒忌父皇多少日前曾宿在那些妃子宮中,還說……母妃能把所有妃子都趕出宮外不成?不過是一個下賤的江湖女子,妄想獨佔皇恩,父皇一時迷戀她地美色,等她不再年輕,父皇斷不會再容忍她迫害宮妃。我知道她們說的並非事實之全部,但也忍不住去猜想。母妃經常打擊其他妃嬪是因為嫉妒,因為想獨佔父皇嗎?這樣的心思在宮里是禁忌,更是大罪……」

「愛本身就是自私的,若是我處在你母親的位置,說不定會將那些鶯鶯燕燕直接砍了。」這一句是笑幽真心話,她能溶入這里的生活,但不代表她可以忍受愛人的不專。

雲意初失笑,那笑只在他臉龐停留一瞬便迅疾消逝。「母妃沖動,性格太直,但不代表她愚鈍,相反她就是太過聰明,將許多事看得太清晰,才會……她那樣聰明的女子,又怎麼能不懂。從她決意進宮時要面對地是什麼。她在為父皇付出,容忍著與別人分享丈夫的痛苦,還記得每每父皇宿在別處,她都整夜整夜不能入睡。她用手中權力貶斥過宮妃,也狠狠教訓過幾個位份不高的,但從來沒傷過一條性命。最終卻是因為我,破了這個例。」

他的神色漸漸更加陰沉,就像烏雲滿布的天空,隨時都會電閃雷鳴,暴雨傾盆,「那一年,我只有五歲多,在這之前我和大哥的交集非常少,少到我甚至記不清他的容貌。直到,一個很普通的午後。我甩開小太監在御花園亂竄。御花園好大,我一直跑到最角落地僻靜地方。沒想到第一眼就愛上了那里,一片深紅色的花海簇擁著一座雅致的涼亭。亭名宣蕪,里面坐著一個儒雅的男子,正捧著書冊讀得入神。」

「成年男子私自逗留于禁宮是誅九族的重罪,他是迷路了嗎?可迷路的人又怎麼會那麼鎮定,悠閑得仿佛是不經意掉落凡間的神仙。我幾乎是想都沒想,跑進亭子對他說︰我知道小太監偷溜出宮門地地方,我帶你出去。他訝異地看著我,然後將我抱坐在膝上,沖我無比溫和的微笑。他叫我︰六弟。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在宮里我不是孤獨的,我有兄弟,有一個如此讓人神往的大哥。」

「那年我五歲。他十六歲。不懂事地我根本沒顧忌什麼規矩。他一年前就搬出九華宮住進太子府。可以隨時入宮是沒錯。但逗留過久。且是在內苑中已是違例。我粘著他。舍不得放他走。我問他好多好多問題。他一個個耐心地回答。在回答中為我樹立正確地人生方向。我們從午後一直坐到日暮……母妃宮中尋我地人跑遍了御花園。最後找到了宣蕪亭。我不知道用什麼理由可以再多留他一會兒。于是沖宮女太監號施令︰我要在亭子里用晚膳。其實那會兒。我一點都不餓。就像第一次听到關于母妃地流言蜚語那日一般。但心境卻截然不同。我用期待地眼光望著他。而他縱容了我。」

笑幽猜測道︰「他違了宮規。被罰了?」

雲意初淡淡搖頭。若只是被父皇降責。他不會到現在還隱隱內疚……腦海中畫面輕轉。回到十幾年前。

蕭沉雪寵冠六宮。雲意初是羽帝捧在手心最疼愛地兒子。誰敢違逆這兩個人。純粹是不想活了。盤盤盞盞很快擺上了宣蕪亭地石桌。幼小地雲意初一臉傾慕注視著對面含笑地雲意洄。雲意洄夾了一筷子青菜放進雲意初地碗中。雲意初皺眉。他最不愛吃地就是青菜。換千百個好听地名字。想千百種不同地做法。青菜還是青菜。

雲意洄卻笑道︰「有擔當地男子。不會只做自己喜歡做地事。更不會只吃自己喜歡吃地東西。卻不考慮自己應該做地事。以及身體地需要。」

粉雕玉琢地小女圭女圭像大人一樣皺眉思索片刻後。慢慢垂頭看著青綠地菜葉。然後很有勇氣地和著飯扒進口中。在雲意洄贊許地目光下。他夾了一塊蹄筋放進雲意洄碗中道︰「大哥。我最喜歡吃這個。你嘗嘗。」

雲意洄沒有拒絕,優雅地嘗了嘗,然後整塊吃下去,點點頭示意味道的確不錯。

雲意初嘿嘿一笑,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放進自己碗里,不想雲意洄卻突然迅疾拍飛了他面前地玉碗,以及那盤晶亮亮的蹄花,嘩啦啦一地碎片中。他驚恐地看著雲意洄捧月復滑倒在地上,手足無措地半跪在雲意洄身前,沖太監大喊道︰「快叫人來!」稚女敕的童音帶著哭意,而雲意洄聞言強撐著喝住剛跑開幾步的太監。

雲意初當時不解,大哥那樣難受,他怕耽誤一會兒就會永遠失去剛剛得到的兄弟情,為什麼卻不許人來救?難道大哥不怕麼?

雲意洄對一個太監吩咐了什麼,接著緊緊抓住雲意初的手道︰「六弟。我中毒的事千萬不能對任何說,否則,不是我死就是你和惟貴妃要大難臨頭!你不想你母妃出事對不對,所以,把今天看到的都埋在肚子里,一個字都不能對任何人講。」

雲意初怯怯地問︰「連父皇都不能說麼?」他記得雲意洄悲哀而堅定地對他說︰「第一個不能知道地,就是父皇……我們的父皇。」

後來。他看著大哥被扶走,臉色蒼白如紙,而他被領回了母妃身邊,那日他在蕭沉雪懷中壓抑地哭了很久,他問︰「大哥會不會死?」又問︰「為什麼不能告訴父皇?」

蕭沉雪只是極靜地抱著他,輕拍他的後背。

次日。他的母妃第一次杖斃了兩名妃子,兩名位份不低的妃子,為他。他還記得,下了早朝的父皇暴怒地闖進母妃的臥房,瓷瓶碎裂的響聲激了房內激烈地爭吵。

九華宮里,唯一敢和羽帝爭吵的嬪妃——蕭沉雪。

九華宮里,唯一不怕羽帝一怒賜死的女子——蕭沉雪。

九華宮里,唯一將羽帝當做自己的丈夫來愛的人——蕭沉雪。

乳母想將雲意初拽開,他執拗地抱著柱子不肯走,父皇是天子。天子雷霆怒。大地都要抖三抖,他幼小的心在雲意洄生死未卜之際又一次體會了深沉的恐懼。他听到母妃尖利地聲音︰「蹄筋是初兒最喜歡吃的東西!顏禎。若不是太子,現在昏迷不醒的是我們的初兒!我哪里過分?我不過是在保護我們的兒子!」

「我知道!但你為什麼不先問過我。熙妃和昌嬪身後站的是誰,你不是不知道!沉雪,為什麼你不替我想想,你是貴妃,不是從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地江湖女子!什麼時候你才能懂得大局為重?」

「大局?」蕭沉雪笑得瘋狂,「我知道進宮會很累,很苦,但為了你,我甘願將這一生埋葬在這吃人不吐骨的皇宮里,你的那些妃子,明里暗里害了我們母子多少次?她們要我失寵,要初兒不得你待見,我都可以忍,你以為我很喜歡攪在這趟渾水里,沒事去找你那些愛妾愛妃麻煩麼?昨天我想明白了,只是小懲她們永遠不知道收斂!反過頭,緩過氣,就會變本加厲。顏禎你算一算,這是第幾次?就連我自己都記不清……記不清了……上一次是刺客,這一次是毒藥!下一次呢?下一次初兒還能有這麼好的運氣嗎?」

小小的雲意初抱著柱子身體僵直,他仿佛是頃刻間就長大了,原來是這樣……原來他的母妃不是心氣狹窄、善妒不容人,她是為了他……為了保護他……為了警告那些明面是笑臉,背地是寒刀的人,不許動她的兒子!母妃說,這已不知是第幾次,亭子里,他親眼目睹了大哥的痛苦,大哥是受他連累的,在這之前,他還連累過多少人?又有多少人陰差陽錯或為保護他而送了性命?那是他第一次思考人這種生物,也是第一次存了恨和愧。

後來,羽帝臉色鐵青地離開,接著是鋪天蓋地地彈劾,奏折幾乎淹了南書房。蕭沉雪不許他踏出殿門一步,他一邊為母妃擔心,一邊牽掛著替他擋了一劫尚在昏迷地雲意洄,但他什麼都不說,從那時起,他學會了將所有事都埋在心里,獨自琢磨,獨自承受。

這一段過往,雲意初敘述得凌亂,笑幽用心地听,盡力去感受他的心情,兩人地手緊緊相握,她問他︰「後來呢……雲意洄……你大哥他活下來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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