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眉 第十九章 距離

作者 ︰ 墨千心

「是你嗎……是你嗎初兒。」羽帝的每一根手指都極力伸展,恍惚中在床榻邊緣模索著。

雲意初剛觸踫到羽帝的掌心,立刻被他緊緊握住,羽帝來回摩挲著雲意初的指節,這不是記憶里孩童的手,從他十四歲後,他就再沒像這樣握過他的手。

雲意初慢慢跪在塌前,輕聲道︰「父皇,兒臣回來了。」這是自蕭沉雪被逼瘋後,他們第一次靠得這樣近,這樣和平,十一年,他已成熟穩重,十一年,羽帝已日漸蒼老,仿佛還是昨天,他的父皇高高將他舉過頭頂,帶著驕傲,閃著最明澈的笑,那是所有宮里的孩子都沒見過,沒感受過的父愛,獨獨只有他曾得到過,但他寧可從未體會那樣的快樂,曾經多麼快樂,失去時便有多麼痛苦,因此深埋在記憶中的一幕又是那般遙遠,比照著床榻上虛弱掙扎的老人,遙遠得好似在回顧前世。

「初兒,朕找了你好久都找不到,你去哪兒了?剛才我和沉雪在金波池泛舟,水面上滿滿都是紅蓮……難得的興致全被你攪了。」

提到蕭沉雪,雲意初心中涌上的那陣感懷與柔情瞬間消散,羽帝在劇毒蠱惑下已經失去了神智,否則他怎麼敢同他提母妃,漫長的時間,羽帝沒有去見她一面,沒有惦記過她一次。他忘不了,冷宮里的蕭沉雪是被羽帝親自化去一身武功,又親自逼她喝下能奪走人記憶的禁藥。他的聲音覆上一層冷漠︰「母妃身在冷宮,惡疾纏身,還有一名神侍看守,又怎麼會陪父皇您泛舟湖上?」

「恩?」羽帝雙眼茫然。似乎沒听懂雲意初的話。

雲意初湊近羽帝耳畔︰「兒臣說,母妃已經瘋了,再不是當年的絕代佳人。」他能意識到自己地殘忍。但他不能容忍羽帝忘記自己曾經的過錯,更不能容忍他沉浸在虛幻里幸福,而給他幸福的人卻痴痴傻傻被幽禁在冷宮受苦。

羽帝怔住,緊抓著雲意初地手緩緩松開,然後一點點一點點抽回進被子里,他合起眼簾靜靜躺了半晌。直到雲意初以為他再次昏睡過去,試探地喚了兩聲時才復又睜開。朦朧的眼楮清明了些許,他終于找回自己的位置,即便躺在床榻上垂死掙扎他亦是一個帝王,他想起讓雲意衍盡快找回雲意初的目的。藏起的手再次握住雲意初地手,開始有些猶疑,最後則是堅定地緊緊握牢。

雲意初垂著頭微微皺眉,方才羽帝神志不清,那麼現在呢?太久太久沒有交心的父子,面對這一刻的溫情都有些不自在。

「初兒……」

「兒臣在這兒。」

羽帝地視線從帳頂移動到雲意初面容上︰「父皇恐怕熬不過這一關了。唯一放心不下地就是你……」

雲意初動容。還記得雲意衍離開時說︰父皇一直在等你。難道。父皇面臨生死關頭心中最惦念地人。是他?不是雲意衍、不是瑤妃……不是任何其他地人。他雙唇微張。喉結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回應。

然而下一刻。他無比慶幸自己沒有表錯情。方才地動容在听完羽帝後半句話後統統轉化成千年寒冰。

「唯一放心不下地就是你……和衍兒之間。朕早對你說過。他比你更適合做帝王。所以。你能答應朕。不與他為敵麼?你可以閑散富貴。娶喜歡地女子共渡一生。若能更懂事些。輔助衍兒守衛我大羽國土。造福萬民。你們是兄弟。合則無往不利。戰則是羽國地大禍!羽國地每一寸土地都凝聚著為父和歷代先皇地血。你忍心嗎?初

雲意初全身地血液都被冰凍。一句適合就可以否定一個人。認同另外地人。他真地想問。這適合地標準究竟是什麼?!十一年前。他問過。他地父皇卻拂袖走開。只留給他一個冷漠地背影。而如今。他依舊不懂。依舊質疑。卻不需要再問。答應——是絕不可能地!拋開種種恩怨不算。若他敗。雲意衍怎麼可能放過他?更遑論容忍他參與朝政。同樣。若雲意衍敗。他也大度不到哪里去。

他淺淺笑著︰「父皇。這些話放到以後說也不遲。」

羽帝苦笑,眼中地懇切與希翼慢慢淡去,只緊緊拽住雲意初的手,他怕只要一松開就再也無法挽回,而雲意初勾起地唇角與冰冷的眼眸已經告訴他答案,不可能,哪怕是此情此景,哪怕他放下高高在上的帝王威勢都不可能。

兩人僵持許久後,羽帝尤不甘心地做最後一次嘗試︰「初兒,朕不是在用君主的權利命令你,而是用父親的身份請求你,我可以保證,只要你收手衍兒絕不會做出過分的事來。」

雲意初灼灼望著羽帝,若用帝王的身份下令,恐怕此刻他還能好過些。他毅然抽出手,為羽帝拉好錦被道︰「兒臣去看看太醫院的藥配齊了沒有。」

羽帝的手在空氣中張合幾下,卻已經什麼都拽不到,握不住,虛虛懸空在床榻外。

雲意初退後幾步,行了個簡單的家禮,轉身的一瞬眼角掃到羽帝激動地支起身體,雲意初頓住,听到羽帝低沉的聲音,那聲音里隱隱含著絕望︰「初兒等等!朕還有話要……」

他知道他還有話要說,但他也知道,那些話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如果說有意義,那就是達到了折磨他的效果。他悲哀地看著殿頂雕刻精美、色彩絢麗的橫木心道︰父皇,您已經說得夠多了,從您和母妃決裂的那天開始,我們父子就永無彼此理解的一天。

承受了不了的不見得非逼著自己去忍受,該結束的不見得只能由別人喊停,他藏于袖中的手緊攥成拳,閉起雙眼努力平復著呼吸︰「兒臣也有話想問您。葉熒惑背後地人是誰?將澹台沁之死嫁禍于我的是誰?一直不遺余力拆散我和笑幽的又是誰?」

他听著羽帝急促地呼吸,放緩聲音道︰「不過兒臣不急,等您大安再為兒臣解惑吧!」音落。他再不帶一絲留戀離開,不知不覺動用了輕功,人看似在地面上快步行走,其實不如說是飄走,只一眨眼的功夫,他逃離了那沉悶到快把人憋瘋的幽暗寢殿。獨留被萬千思緒捆縛的羽帝無語問天,為什麼他不再等一等,為什麼他不願听完他下了多大決心才敢告訴他的話,為什麼他會為一個根本不值得的女子詰問作為父親地他……

什麼時候他們父子已經走得這樣遠?遠到再也回不去。不,是他一手把他推遠的。因為最愛女子在他心口重重扎下的匕,因為她的背叛,也因為雲意初是她的兒子,他推遠了他。原來曾經放手地,哪怕近在咫尺也無法再次抓在掌中。他錯了嗎?或許真的錯了。他的任性,他的怒火,他療傷的方式,他不得不做的一些謀劃,讓他親手將自己最重視的兒子一雙原本明澈的眼楮。涂抹得越來越黑暗,越來越扭曲。錯已成。說出口的話,傷害過地人。流逝的時間,沉積在人心底地過往。無法消失,無法重來。

若這世界還有誰……還有誰能幫他這個失敗的父親救救他地兩個兒子。他甘願交出所有。

可惜,俗語早雲︰解鈴還須系鈴人。

雲意初並沒有躲進九華宮的哪個角落來舌忝被羽帝撕裂地傷口,王座之爭,無論他和雲意衍誰贏都好,只要姓雲就有這份資格,但若最終鷸蚌相爭讓漁翁得利,他恐怕就是死了都得被氣活過來。

往太醫院的路上,他與雲意衍踫了個迎頭,雲意衍身後跟著地十幾名太監,見到雲意初忙下跪請安,人人手中都捧著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大小盒子,不得不說東西不掉,又跪得利索端正也是種本事。雲意初淡淡道︰「免了。」接著望向雲意衍問︰「藥材都齊了麼?」

雲意衍似乎能感應到雲意初來攔他絕不為談論藥材,即使不齊,泱泱羽國還能找不來?吩咐下去自然有無數人拼死也要弄進宮的。他沖一眾太監揮揮手,示意他們先走,待只剩兩人時,他對雲意初道︰「我們隨便走走。」雲意初沒有反對,選擇了御花園的方向緩步而行。

雲意衍微微詫異地跟上去,印象中哪怕最普通的小事雲意初都要和他扭著來,這麼合作還是第一次。

「六弟,父皇有沒有交代什麼?」

雲意初挑眉,簡直是比豬還蠢的開場白,羽帝前前後後只說了一件事,讓他看著雲意衍風風光光登基,而他安安分分行尸走肉的活著即可。他要不要總結一下告訴雲意衍呢?想必其臉色一定很好看。

雲意衍見他不做聲,側頭微作打量,待看清雲意初唇角冰冷又邪魅的笑時,他不禁暗暗皺眉,顯然這第一句話就觸到了雲意初的逆鱗,略一思量,他頃刻間便明白了羽帝和雲意初的對話關于什麼。原本以為他們的對話關乎「親人」,關于「父子」,卻未曾想父皇是為了他,為了羽國……其實他先一步離開流光殿時,心中不是沒有忐忑,因為他知道羽帝心目中最愛的兒子是誰,最愛女子又是誰,心底的愧疚源自于誰。若失去了父皇的支持,他與雲意初連一戰的必要都沒有,他,一定會輸。也許就是因為這份忐忑,讓他想也沒想沖口就問出這樣一句話。

雲意初沒有言語,只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舉到雲意衍面前。

雲意衍第二次詫異,雲意初那華麗唯美的語句今兒怎麼銷聲匿跡了?以往哪一次他不是被他听起來動人,實則轉好幾個彎兒,將他罵得極難堪又極絕妙的天賦搞得無還口之力。

雲意初可沒心情等他愣,不耐煩地抖了抖書信,雲意衍回神默不作聲地接過。

紙頁顯然曾被人長時間握在掌中,上面還留著汗漬干涸後的褶皺。雲意衍只看了第一行便驟然呆立當場,雲意初勾唇一笑,不錯,比他當初拆開時的反應還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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