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里有一個議事的偏殿,帝王于寢宮臨時召見臣子的地方。趺蘇牽念我,臨走時都依依不舍,必不會去多遠,多半就在那議事偏殿召見臣子。
果然,出來寢殿,九轉回廊處,已見胡公公手持拂塵候立議事偏殿處。胡公公吩咐著身邊的太監住議事殿里端茶送水,他自己卻不進去。踏足議事殿的太監一臉惶色,戰戰兢兢,在不知殿內趺蘇為何震怒。
我只能斷定臣子們集結面聖與我有關,卻不是趺蘇以為的,他身為帝王戀慕青樓女子有損他清譽的事。具體為何,我也揣度不出。眼楮未盲,心卻盲了,盲人般模索著,慢慢往議事殿挪動腳步,每一步都像是踩著輕軟的棉花,又像是拖著幾千斤重的鐐銬,離得議事殿越近,心里越沒個著落,像鏤了空,卻又異樣沉重。既想早些見到趺蘇,向他求證這一切都不是他做的,又怕南宮絕的誹謗成了真,竟是從未這般矛盾過。
胡公公常伴君側,自是知道什麼時候該離得帝王遠遠的,不去受那魚池之殃。身邊的太監都被他差進議事殿了,他弓著背,焦亂地在殿外踱著步,連我走近了,從他身邊走過,進去了議事殿都沒有察覺。等到他抬頭望見了,我赫然已隔著幕幃,望著殿內的君臣了。
趺蘇正踉蹌站起,猶如被砂紙磨過般粗礪的聲音驟然撕扯出喉嚨,帶著灼燒下干澀的血腥氣味,充斥滿了整個議事殿,連殿外盤旋的飛鳥都被乍然驚走,逃命奔躥︰
「怎麼是汝陽王府明月郡主?!」
趺蘇依舊著先前的明黃龍袍,但早失了那份溫和雍容。他身體顫抖似站不穩,手去撐著桌案,重重地聲響,顯然全身重量都傾在了那上面,桌案上的茶盞翻倒,滾燙的茶水茶葉傾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竟是不覺。「皇上!皇上!」臣子小心翼翼地喚他,太監們更是面對土色跪了一地。他的面色也是那樣的土色,甚至更加心驚肉跳,他臉部表情扭曲抽-動,瞳仁灼射出不正常的熠亮,像是在尋找空氣中浮動的塵埃,卻又沒有焦點也沒有焦距,他的雙唇無意識地顫抖著,發出悲催茫亂的聲音︰「怎麼是汝陽王府,怎麼是汝陽王府……」
望著趺蘇驚惶的面龐,方寸大亂的神態舉止,我胸腔阻塞,呼吸瞬間停住,手緊緊摳著幕幃,甚至要將身體往維系幕幃的柱子上傾一傾,使全身的重量壓在那上面,才能勉強維持往站立的姿勢。
是他,是他沒錯。
他驚惶,他方寸大亂,因為他做了對不起汝陽王府,對不起我的虧心事。
「皇上!」一位臣子上前一步,迷惑地望了一眼趺蘇因‘汝陽王府‘這四個字產生的一系列不正常反應,上奏道︰「明月郡主與臣相好事將近,今日她片面之辭怕是不足為信,皇上還是再與臣相求證求證,測度測度臣相獻美的心意是否屬實,或者讓臣相大人再考慮考慮,免得因為一個女人,影響君臣和睦關系。」
我認得這位大臣是翰林院的一位老學士,年逾花甲,幾朝為官,在朝中是有一些地人位的,然其人行事謹小慎微,這番多方面考慮的諫言倒像是他才能會說出來的。
可惜,此刻趺蘇根本就沒去思考與南宮絕之間的君臣關系,或者其他一切利益與利害。在知道我是汝陽王府明月郡主的一,他滿心里惶然的,就都是我的身份了。
殿內七八位大臣,正所謂諫言不到帝王心坎里,正是指的他舞了。這七八位大臣,老者佔了多半,大凡朝中有名的道學家、衛道者。僅有的那麼兩三位年輕大臣,也是出了名的迂腐頑化。這下我倒是不用刻意去想也知道,他們集結求見趺蘇,‘聲勢這麼浩大‘、’這麼嚴肅嚴謹‘地要面呈的是什麼問題了,不外乎我沒立貞潔牌坊,與他人有染早不清白干淨,已與臣相無媒敬合更是不能進入皇家內院,做不得帝妃之類的話,也難怪趺蘇先前那般震怒了。
而他們並不知趺蘇不知道我的身份的事,自然沒刻意秉明,趺蘇此刻驟然叱呼出我的身份,又顯得那般錯亂驚惶,顯然是臣子舞與趺蘇進著言,不可避免地扯到我的身份上去了。
因著不知道,臣子們並不對我的身份做出解釋,或者對趺蘇之于我莫名的反應做出疑問,只是紛紛眉目間顯露出一些迷惑不解,驚疑過後,又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就著先前的話題,一個接一個地進諫了。
「皇上!」亦是一位老臣進言,反駁著先前那位老學士的話︰「吳大人言之差矣,就算明月郡主真為臣相大人誠心進獻,皇上也受收不得。早在汝陽王府事發後,明月郡主就聲名兒狼藉,我朝百善考為先,這樣的女子貴為帝妃教人心中不服,也令臣民憂心皇家,終日惶惶不安吶!」老臣頗是面生,我不認得是誰,但觀其相貌,天庭飽滿,眼神矍鑠,絕非池中之物。現令梁國朝堂之人並沒有他這號人物,想來是前朝那位寶刀憶老的元老吧。而今日花朝盛節,隱退長邁會出現在皇宮,也合情合理。
果然是威信依舊,立時便有一位大臣想也不想地附和道︰「嵩大人言之極是啊!」
原來是以忠賢聞名的嵩大人。父王素常與我推崇他,只是對他過余的忠賢不虞苟同。大有‘余忠余賢’是‘愚忠愚賢’的評判。往日不明白父王的,今日倒是有點懂得了。雖說今日集結面聖的都是以迂腐頑化著稱的道學家,衛道者,他在其中,算不得突兀,但勛名考臣躋身其列,兀自自降身份了!年逾古稀而不服老認老,尚可贊嘆意氣可嘉;恁地挑揀也不挑揀,見一破事就牛鼻子似地住里鑽,以此顯示自己雖老益壯猶有建樹,就是自己不要臉面,白白讓我一小輩瞧不起了!
趺蘇雖因知道我乃他一手將滿門推至斷頭台覆亡掉的汝陽王府的明月郡主而頭皮炸開,猶如五雷轟頂,駭震的余韻一直持續沒有間斷過,但還是將臣子們的諫言听到耳中的,不過沒心力去思想,去回應而已。然而他駭震之中,最初的吳大人在這里候言及君臣關系的話他因為沒心力,也用不著去思想,不想回應,此刻那重量極退隱老臣嵩大人的話,以及臣子爭相附和漏*點高漲呢?
若在平時,趺蘇回應嵩大人,不用思想也知道首先是出于對他的尊重;此情此景,趺蘇哪里會考慮到去尊重別人?哪怕是前朝元老,還是開國元老也罷。
趺蘇回應嵩大人,顯然只因為嵩大人諫言的話了。
……早在汝陽王府事發後,明月郡主就聲名狼藉,我朝百善孝為先,這樣的女子貴為帝妃教人心中不服,也令臣民憂心皇家內院,終日惶惶不安吶!……
……聲名狼藉……
趺蘇當然會對這話有反應!
我的手更緊地摳住幕幃,現在當真是不用也不需要想著與他怎麼解釋我不是那樣的不肖女了,既知我身份,他這個始作俑者,該是比我更清楚了!
……汝陽王府明月郡主?……
虧與他街頭求救那日,車鑾上,他鄙視不屑輕笑的出來!
……危難當頭,‘大義滅親’保全自己,明月郡主惠質蘭心果然名不虛傳。可惜本宮平生最憎不賢不孝之人,汝陽王雖為本宮顧忌不悅,膝下如此也讓本宮心生同情,膽寒心驚吶!……
那日他怎好意思說出這番話來?今刻回想,當真惡心虛偽至極!
恰適一位大臣緊跟著踏前一步上奏,是編纂史書的學士,今屆的新科狀元,人雖是年輕,品性卻與他的工作之枯乏迂腐類若,顯然也極是鄙棄我這類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嵩大人褒有忠賢之譽當之無愧,說出了臣等最想說的話︰明月郡主罔顧天倫,無孝之德,不堪親君側;藐視教義綱常,與兄長臣相無媒苟合,不堪為帝妃。
此人年紀輕輕,月復舌功夫之毒辣卻教人嘆為觀止,簡直與南宮絕不相上下,他怎麼不索性諫言章武帝賜我三尺白綾,一壺鴆酒,讓我‘這種人’去死?
與兄長臣相無媒苟合那句話,不僅在得罪我,也在得罪南宮絕。他是今屆新科狀元,南宮絕曾經亦然,一個位極人臣做了臣相,一個只是編纂史書的學士,不會是心里不服到陰暗扭曲了吧?
強自壓抑按捺的心緒在這位年輕大臣的話出口後,更像是一鍋早已煮沸的水,沖破緊箍,汩汩騰跳起來,那熱度不僅會灼燒自己,也會肆延出來,去灼燒別人,年輕大臣顯然是一個被波及者。嵩大人德高望重,即便他先前有反應,也在強自按捺,可面對這位年輕大臣,他顯然無需按捺,也不想按捺了。胸口的火還在燎原四野,肆意地燃燒燒煮著那鍋早已沸騰的水,再不借助外力撲滅,真的會將水煮干,鍋爐破敗千瘡百孔,焦紅直至化作灰燼。他需要一個拿來發泄的人或者事,年輕大臣正好撞了上來︰
「伍成胥!」
趺蘇直視年輕大臣,叱喊道。
而討厭南宮絕除外,位位年輕大臣是我一個討厭的人。趺蘇不算。趺蘇,對他,現在對他是恨,又痛又恨,帶著痛的恨,恨他有幾分,心就痛幾分;恨他有多深,痛就有多深,或者,或者,眼楮定定地看著年輕大臣,不去看趺蘇,以討厭的目光看著那年輕大臣,也是因為不想去看趺蘇?甚至于分散到那年輕大臣身上的厭惡,也是身上對趺蘇的限與痛重的壓的我喘不過氣來,所以不得不分散一些到別人的身上,釋放,減輕一些迫?之于趺蘇,之于我,那年輕大臣在這刻都成了被遷怒的對象。
我看著那年輕大臣,表情是對他的厭惡,心里卻又是對趺蘇的恨痛,手摳那幕幃不覺更使力了幾分,或者根本已經不知道輕重,只听‘唰’一聲,幕幃整個被我摳它的力道拉了下來。將君臣與我隔在殿內殿外的那幕幃再也沒有了,著帷幔落地那‘刷’地一聲,我伏在柱子上的身影映現在大殿里所有人看過來的目光里。
還只是用厭憎的目光看著那年輕大臣,不去看趺蘇,不想去看。倒是站直了,手依舊扶持著住子沒有放開。我怕我放了手,沒有可以支撐的物體,身體會隨時委頓下去。不可以委頓,我還是習慣,在世人,在外人的面前沉穩有度,端莊得體,展示我的驕傲,我的矜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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