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析院夜半的笛音一連延續了三日。
據說三日的夜晚,玉驕已經聞得了風聲,午夜時分躡手躡腳地過去,南宮絕倒是停了吹笛了,卻也出了汝陽王府,徑去往臣相官邸過夜。玉驕臉色煞白地看著南宮絕離去的背影,不知是因為羞憤,還是因為父王牽涉政治事件汝陽王府朝不保夕,翌日玉驕帶著妝奩和大批宮人,浩浩蕩蕩搬回了皇宮居住。
再見到南宮絕是幾日後,這幾日他一直都居于官邸,未曾回過汝陽王府,再在汝陽王府遇到他,也是因為他親自回來取一本書,那書雖然裝幀得很美,卻依舊殘破,顯然是他慣常翻閱的。與我不期而遇,他靜靜看了一會兒我,突然薄唇輕勾,竟是冷冷地笑了。隨後坦然走過來,低眼看我,目注于我手上撲騰亂叫的鸚鵡,刻薄嘲諷道︰「你也懂怎麼養鳥嗎?」
十年來,他不乏對我說過惡毒的話,做過令人不齒的事,但這樣高高在上的態度,冷硬決然的語氣卻還是一次。不是語言上的激怒羞辱,是從心底里升騰起的冰涼無情,輕慢鄙薄冷淡,正如我十來年如此對他,他也正如此對我。他的心他的人,都像是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堅冰,連臉上都戴著同樣冰凍的面具,再不使自己有人情冷暖,也再不釋放人情冷暖,好像身體洞開過的那處綿軟溫暖,都已成曾經,已成過去。
「正因為不會養鳥,所以我打算把它放了。」
我確實沒這方面的天分,直言不諱道。
「還是先保住自己性命吧,哈!」
他吐字尖銳,踏笑而去,笑聲卻突然中斷,變作一連串的咳聲,「相爺!」吳坼趕忙跑上前,遞上大氅。正月時節雖然寒冷,也雖然還是煙雨蒙蒙的天氣,但也不至于如此罷?春與那四名御醫女走的近,略通醫道,小聲道︰「相爺那是受了寒。」
夜半不睡覺,吹了幾夜笛子,也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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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一個喜慶的日子,三哥新科武狀元及,二十一歲的三哥,二十一年的夢想。保定帝宮中設宴,宴請汝陽王府。自大臣參奏父王始,至今日已有半月了。父王依是汝陽王,大權在握,而有關于父王的奏本貌似少了下去,風聲也貌似平息了下去,靜靜地,日子就這樣靜靜而戰戰兢兢地過著。今次喜宴,全家人的心情都很好,都想著借三哥的喜事沖沖晦氣,或許就雲開日明了。緊張半月的心情,今日得以一刻的松懈。
佑兒年幼,乳母在家中照料;我因宗親府授課,未曾進宮去,全家人除我和佑兒外,都去往了宮中。
宗親府授完課,平陽留了我很久,我看天色已是下午過半,估模著家里人進宮都該回來了,便起身告辭,平陽送我出榮親王府,又就父王的事安慰了我許久,才依依與我作別。
沒乘肩輿,就讓春撐著傘,漫步回家,直到身前的路被阻斷很久,春又喚了我幾聲,我才回過神來,我看春,春緊張地與我道︰「郡主,皇……皇上……」
驚魂甫定地看去,身前被微服的宮人侍衛簇擁著,亦是微服的壯年男子,可不正是當朝皇帝保定帝。
我大驚之下,一時連行禮都忘了,便那樣臉色煞白地望著保定帝。
保定帝卻很是寬厚,臉上掛著和煦笑容,那笑容像是慈祥的父王,可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他雖年近半百,卻保養的好,看起來便比實際歲數年輕許多。他微笑望著我,眼楮半是眯縫,「明月,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這下我是徹底回神了,屈膝請安,背脊上早已冷汗涔涔,「明月拜見……」
「出門在外,不必多禮。」保定帝伸出手扶住了我,我也明白大街上不可持君臣之禮,以免暴露他帝王身份,垂首以示矜持,恭謹而立。保定帝的手在扶過我那一把後,就一直沒有放開,我也不敢掙月兌,與他離得那樣近,聞得到他身上醇厚的酒香,想來他喝得有些醉,不過出宮淋了淋雨,許是消了酒氣,他現在看起來很清醒。我小聲問道︰「皇上何以在此?」
保定帝道︰「今日宴請汝陽王府,就你缺席,朕專程出宮來看你的。」
聞言我臉紅到耳,卻不是因為羞澀,實是困窘難安,保定帝卻心情大好的樣子,與我道︰「你父王母妃哥哥嫂子們筵席之後,都回家了。朕記掛著你,所以就出宮了,來,隨朕去煙雨樓坐坐。」他微微皺眉,「這陰雨連綿的天氣。」
我已穩定了心神,出言便自若了許多,微笑道︰「明月倒覺得這天氣甚好。」
保定帝挑眉,「哦?」
我笑道︰「不然豈不是辜負了皇上帶明月去煙雨樓的美意?」
保定帝聞言歡愉而笑,我始才說道︰「皇上,父王母妃不知明月去處,恐雙親牽掛,請容明月與侍女交代幾句。」
保定帝首肯,終是放開了我的手。
自然不是交代去處,攜秋走到一旁,低聲道︰「冬留下護我,秋你腳程快,速去瑯琊水閣請二皇子殿下。」
秋心領神會,冒雨離去。
我神態自若過去保定帝身邊,保定帝重新攜握了我的手,溫言問道︰「可交代好了?」
我輕輕點頭,並不違抗,乖覺地隨保定帝往煙雨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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