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後的凌晨彌漫著野性的清香,我們走街過巷穿道,專揀偏僻的地方逃奔社區巷道的公告欄上,張貼著不斷更新的通緝令,楊帆那張獲校元旦晚會舞蹈金獎的照片被彩打在通緝令上,旁邊還有一個嚇人的數字
也許是因為這一場春雨的緣故,前往楊公橋的路上,我們沒有遇到一個警察。倒是在天橋看到了幾個頭裹藍色布巾的異族婦女,在她們蜷曲身體的旁邊,陳放著七八個帆布口袋,以及五六個滿臉骯髒的熟睡小孩。我和楊帆路過這些外地藝人與兒童乞丐的時候,有一個小孩正從睡眠中凍醒,只見他坐在陰暗的燈光下,拿出小刀瑟瑟抖地剜著紅腫的凍瘡。楊帆停下來,月兌下我那件米黃色的外套遞過去,又命令我掏了珍貴的1o塊錢給他。
大約凌晨一點到達楊公橋,我們在橋墩下的垃圾堆旁坐下,看著近處野草上晶瑩的露水,吹著雨後靜止清新的夜風,感受到復返自由的愜意釋然。然後給蔡小田了短信,我緊緊地擁抱著最親愛的女人,坐等天明。
天快亮的時候又下了一陣雨,之後又吹來一股猛烈的風,我從繁雜的睡眠中醒來,感到腦子有些脹,身子也有些冷。我本想從箱子里找件衣服來穿上,但楊帆正躺在我懷里,她的睡姿安靜唯美,我不忍破碎她難得一見的美夢。但不久,我就感到了自己的寒冷——這種寒意不僅來自于外界的料峭春寒,就連我的骨頭、內髒、血液,全部是冰冷的。幸好不久楊帆也醒了,她睡眼惺忪地問︰「小峰你怎麼在抖?」我說︰「有點冷。」楊帆自責連連地起身打開箱子,剛翻出一件厚衣服的時候,蔡小田的電話就來了。
在蔡小田的指導下,我們在楊公橋的右出口找到了一輛嶄新的紅色嘉陵摩托。蔡小田戴上碩大的特制頭盔,驅車在崎嶇的彎道上攀爬。車至半山腰的時候折向了松林繁郁的土岔路,又往前行了約五分鐘,來到一大片黃土平台。但見空氣清新、樹木蒼翠、百鳥鳴囀,平台上零零散散的羅列了三套木樁石凳,邊緣處各有三條石板路,沿最左邊的石板路而下,就到了蔡小田的秘密住所。
據蔡小田說,這是一棟民國時期留下來的別墅群,改革開放後政府將其劃分成數套小宅出售—平台三別墅」均屬于蔡小田的好朋友。此友好雲游四方,就把房子轉給了鄉下的一個親戚,親戚裝修一翻後經營「農家樂」,卻生意寡清。恰逢蔡小田需要安心寫一個詩劇,這朋友就招呼親戚低價租了一棟給蔡小田。平時三餐、熱水都可與隔壁的房東搭伙,獲得不少便利。
楊帆到洗手間洗掉墨跡,換回了女兒身,又略事裝束後,出來。正在騰挪客房的蔡小田大驚失色,他以一種天外飛仙的驚訝口吻問︰李?怎麼,怎麼她是女孩子…這麼漂亮?」
我將故事的始末,小心翼翼地給他說了。
還未等我和楊帆跪謝,蔡小田搶先一步說道︰「謝謝你們對我的信任!」楊帆顯然被蔡小田的丑陋嚇了一跳,但一听說蔡小田是作家馬上就無比崇拜。她天真地問蔡小田︰「作家大哥,要表文章容易麼?」
「容易。」蔡小田溫和地答道。
而楊帆卻感嘆道︰「那我高中時的投搞怎麼全被退回來啦?」
蔡小田儒雅翩翩地問︰「你投的是什麼雜志?」
「《收獲》!」說完楊帆就顧自咯咯笑起來,「我那時投的是一詩!」
「什麼詩?」蔡小田似乎很感興趣。
屁詩,瞎寫的。」楊帆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蔡小田卻緊追不舍地問︰可以念給我听听麼?」
楊帆不好意思地說︰「蔡大哥會笑話我的!」
蔡小田一本正經地保證道︰「我不笑的。」
于是楊帆就真的念了,我雖然不懂詩,但也現其音律全無,平仄盡失,更別提什麼意寓或手法。但蔡小田卻側著個碩大的頭顱,半虛著眼楮認真傾听。楊帆念完詩後,他還在那兒反復念叨了一會兒,突然大叫一聲︰「好詩,好詩!比我高中寫的詩還好如修改幾個字詞學生文藝》是可以表的。」
「真的嗎?」楊帆挺興奮。「是的。」蔡小田繼續侃道,「我高中時當過他們的特邀編輯,你的詩絕對可以表。」楊帆小姐可真是受寵若驚,她驚聲叫道︰「我當時怎麼這麼笨呢!」
這些交談把寫小說的我晾在一邊,我陪笑著打開箱子,收拾現在屬于我的所有財物。蔡小田從鄰家端來六個饅頭、兩盆稀飯、一碟咸菜,對我們說︰「現在將就著填下肚子,一會兒我到山下買些熟食上來。」
吃罷飯,楊帆吵著要補瞌睡,我也感到眼皮沉重,就各自到廂房中休息。躺在床上我才現昨晚淋雨帶來的種種難堪︰耳朵紅熱、眼楮赤炙、鼻子里像塞滿了鉛塊,呼吸極度困難。我分明的是疲憊的,床分明是暖和的,但翻來覆去的卻總是睡不著。折騰了約莫兩三個小時,鼻子終于通暢,我在精疲力竭中終于睡了過去。此後我迷迷糊糊、磕磕踫踫、神神顛顛,醒來後只覺頭昏腦脹,大腦就像一片綠原剛剛被森林大火所灼燒。掙扎著想起床,卻感到四肢無力、手腳酸軟——我這才知道,自己終于病了。
我張口想喊,卻現喉嚨里像滾進了一盤火沙。我側耳傾听,卻現耳朵嗡嗡作響,什麼也听不清楚。我豎著耳朵分辨了許久,好像听到蔡小田在動情朗誦著什麼,楊帆則在一旁嘖嘖稱贊,估計又是那該死的詩行!
就那樣躺在床上木然了許久,我的魂魄終于漸次回歸體內。等我掙扎著走向客廳,楊帆正坐在沙上嗑瓜子,蔡小田則坐在她旁邊,手中拿著一沓龍飛鳳舞的詩稿。
楊帆笑著對我擺了擺了手峰,快來,蔡大哥在講評詩呢大哥還買了我最愛吃的泡椒鳳爪,你再不來吃,我可要吃完了喔!」我步履蹣跚地走過去,蔡小田關切地問了一句︰「病了嗎?」
我若無其事地搖搖頭大概是睡過頭了,有點暈!蔡大哥你繼續講吧。」
楊帆不安地問︰「怎麼,睡得聲音都啞了?」
沒事的。你們聊到什麼了?」
楊帆關切的強調︰「真沒事?」
「真沒事。」
蔡小田遞給我一支煙,剛抽了兩口就嗆得咳起來。但為了不打擾蔡小田的興致,我把這些咳甕在胸腔內。
但聞風華正茂的蔡小田,將寫詩的諸多技巧與手法不遺余力地講給我們听——當然主要是給楊帆听。因為我對詩的興趣的確不大,但我尊重並感激蔡小田,不得不謙卑的點頭應和,以示他講得很精彩。可以說,談論詩歌的蔡小田,是英俊並瀟灑的。滔滔不絕了一會兒後,蔡小田又建議︰「出了一天的太陽,外面平台上的地也干了,小李,要不要上去擺兩局?」
楊帆心情不錯,興致頗高,就積極地替我接下了戰書,還反問道︰「你想和小峰下什麼棋?象棋嗎?」
蔡小田說︰「還是圍棋有趣些,小李會下吧?」
我直言無忌地告訴他︰「只懂些基本規則,還沒正式下過幾盤呢。」
「下象棋,下象棋,小峰的象棋可厲害啦!」楊帆在旁邊起哄,她所謂的厲害其實是我們剛認識那一會兒的網上對戰。她太臭了,是出手就「拉炮打馬」的那種,才走三十多步就被我將死。其實,我的象棋至多也算中等水平。
「那挺好,我們就殺幾盤象棋吧?」蔡小田臉色平和,然後轉向楊帆和誰一方?」楊帆初獲新生,又見深山、樹林、百鳥、夕陽,自然樂不自勝,只見她煞有介事地對我們宣布︰「我中立!」
就擺了兩局。
但今天實在是無心戀戰,頭昏腦脹的幾步走下來,就被蔡小田佔得了先機。楊帆在旁邊哇哇啦啦的要幫我「獻策」,但我這兒卻敗得更快。楊帆噘起嘴峰?上次你是怎麼贏我的,難道在作弊?」又轉過身,滿懷崇拜地問蔡小田︰「蔡大哥什麼時候開始學的象棋?」
「三歲!」蔡小田斯斯文文的答道,然後猛然推車架炮,我置之死地。楊帆埋怨地瞪著我怎麼才這點本事兒?」我尷尬的笑笑,說要不你來下一盤?
楊帆摩拳擦掌,竟然真的要上。我退居二線,看楊帆是如何在幾步之內就敗給蔡小田的。沒想到楊帆卻時時處于優勢,蔡小田的車假裝無意的停在了馬腳上,楊帆飛快地把它吃了。等楊帆遇到類似幼稚的錯誤時,就會賴皮諂笑道︰「蔡大哥,讓我重走一步,好麼?」蔡小田布滿小紅點的額頭不斷閃現快樂的褶皺,他猛烈的點頭的,好的。」蔡小田二十分鐘就以步步為逼的陣勢將我置之死地,而與楊帆「酣戰」了一個多小時,他卻被楊帆吃掉了車只剩下兩個可憐的小卒子,有氣無力地向前推進。楊帆執著手中的車,得意洋洋地看著我。之後便見她急功近利的將兩個小卒吃得干干淨淨,這才長驅直入衛之王」將死。
贏得勝利的楊帆快樂得像一朵火紅的玫瑰,蔡小田也樂呵呵的看著她笑,我呢,心中突然充滿病態里的孤獨與自卑。
當時鮮紅的太陽伏垂在西方草甸的山嶺,透過松柏枝椏照進來的繽紛光柱,在干爽的空氣里轉換著不同的色澤。鳥兒們翻食著被風雨打落下來的陳年松果,唧唧喳喳,仿若配樂。楊帆紅潤的臉上反射著五彩繽紛的光茫,她的一笑一顰,全都深深的烙在這松濤陣陣中的舞台上。她嬌笑淺語,對蔡小田說︰「我為你們跳支舞吧……」
當時我的心中竟然充滿酸澀醋意。雖然我為楊帆曼妙的舞姿能多獲得一個觀眾、能夠盡情展示在大自然的舞台上而高興,但另一方面,我認為楊帆的舞蹈已經不再為我而舞。不過還好,楊帆的即興揮淋灕盡致,不久就稀釋了我這種莫名其妙的不安情節,我痴痴的看著漸次霧嵐飄蕩的山林里,太陽斜斜的消沉,楊帆在柔軟的黃泥草香中,如一只晚起而忙碌的美麗蝴蝶……
與此同時的我也看到,一本正經的蔡小田,仿佛陶醉進了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