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蓬蓬, 啪作響,石縫之中生長的矮小灌木,卻是燒得好大的火焰!
柳還青合手抱元,閉目盤坐,面無一絲表情。
閆小羅假寐了個把時辰,窺見柳還青閉目入定,便翻起身來悄悄地練習法術,卻不知早已落入了法眼。
他伸著一根中指,一坐就是兩個時辰,對著那片槐樹葉干瞪眼。柳還青暗自好笑,也不點破,由得他去折騰。心道此子果然勤勉,若不是根骨太廢,必有一番仙業造化。
反觀自身的尷尬處境,又不由得唏噓不已。
想他柳還青天資橫溢,三十歲就敢獨闖黑水妖域,十年殺戮,安然出域,四十歲就接掌了青石台,聲勢一時無兩。雙修伴侶陶知月更是仙子一般的人物,二人齊心協力,將青石台經營得固若金湯,令黑水妖眾聞風喪膽。這瀾滄北地眾修士哪個不曉得戊土青月的厲害?
現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就連返回門派都有心無力,反要借助垂髫童子之手,才能送回那至關重要之物。端的是嗚呼哀哉,天心難測!
荒漠的淒風吹著號子,從石窠前匆匆跑過,也似在嘲笑他的際遇。
就在這呼嘯的夜風中,柳還青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陡然睜開雙眼,兩道精光爆射而出,就如兩道閃電,筆直地刺向漆黑夜空。
「……大地吾身,大力搬運,意發于先,法顯于前……」
閆小羅低首垂目,嘴里嚅嚅地念叨著,樂此不疲。橢圓形的槐樹葉穩穩當當地擺在沙地上,恰似一張咧開的嘴,正在無聲地發笑。
一夜無事,轉眼即逝……
「啊!掉下來了!」閆小羅睡眼朦朧,驚叫出聲。
「掉下什麼了?」柳還青問。
「好大一座山,我搬起來的!」閆小羅自豪地說。
「心還挺大的。」柳還青搖頭失笑,「天亮了,該啟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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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滄北地,大秦王朝北方邊境,抵達九原城塞前最後一個郵驛︰陽驛鋪。
這一日烏雲滿天,暴躁的北風卷著風沙呼呼狂 ,驛站上高掛的「秦」字大旗在狂風中嗒嗒亂抖,恰似一團迎風爆炸的黑色火焰。
秦兵蚩大一臉的倒霉相,兵甲半解,罵罵咧咧地走出栓馬場。沒注意吃了一口迎風沙,奮力呸了幾口,頓時糙臉憋得通紅,罵聲更大了。
驛站哨樓上,幾名兵士看見他這副模樣,無不拍手大笑,還不待他生氣,又陡然變得鴉雀無聲。一名高高瘦瘦的秦將轉出驛站官衙,橫目掃了哨樓方向一眼,正待過去訓斥幾句,忽又瞧見了低頭疾行的蚩大。
「去往九原城的幾位大人,可都安置好了?」
蚩大看清來人,不敢怠慢,手忙腳亂地整了整兵甲,拱手道︰
「大人們已自行入鋪,酒食已準備妥當。」
高瘦秦將淡淡點頭,抬起腰間刀把,戳向蚩大身上破開的兵甲,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蚩大耳面鮮紅,支支吾吾地回道︰
「回……回大人,卑下不小心摔……摔了一跤。」
「嗯?」高瘦秦將眉頭一皺,兩道劍眉微微一挑,透出一股子威嚴︰
「衣甲不整,成何體統!沙地松軟,如何摔成這般模樣?還不從實招來!」
「是……是……」蚩大深知這位大人的厲害,慌亂中深深俯子,道出了實情︰
「卑下無能,無法拴住那月兌韁之馬,還請大人責罰!」
「月兌韁之馬?」秦將擰起眉頭,看向不遠處的栓馬場,「走,帶我去看看!」
銀絲纏繞的指粗轡頭斷做兩截,一截掛在馬棚里的拴馬樁上,一截飄蕩在烏黑的玄鐵嚼子上。听到有人走近,此馬俊目含威,淡淡地掃了一眼。也僅僅是掃了一眼,便扭轉那碩大的頭顱,探出馬棚吹風去了。
四蹄如墨,身白賽雪,身高七尺,神駿無比。
「這!這莫非是獅虎龍獸?!」高瘦都尉疾步奔到,眼神發直,瞧得是嘖嘖稱奇,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驚訝和喜愛之色,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貿然出手去踫。
這種神駒不僅僅是性子烈,而且靈智頗高,不是等閑人士能靠近的。
「這是哪位大人的坐騎?」
「回大人,這是玄京城申屠法士的坐騎。」蚩大回道。
「為何月兌韁?莫非是你照顧不周!」
「卑下冤枉!大風一起,它就掙斷韁繩,自去吹風了。屬下還未觸它,便給它一嘴拱到馬欄子上,真是好大的力氣!」蚩大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兵油子,察言觀色之間,寥寥幾語便將罪責推到了畜生身上。
「嘿兒嘿兒!」獅虎龍獸嗨出兩口悶氣,偏頭瞥向蚩大。
面皮一緊,蚩大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錯覺︰這畜生它……它在警告自己!狠力揉眼,再去看時,那馬兒分明絲毫未動,正在專心致志地看它的風景呢!
「玄京城申屠法士?法士……壞了!莫非是我大秦天門的法宗子弟?」
都尉沉吟兩句,驀然身軀一抖,瞠目怒指蚩大︰
「天門來人,為何不行稟告,你!!!」
「天、天門!」蚩大也不是傻子,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都尉驚怒為何,登時體如篩糠,迎面摔倒在地,迭聲呼道︰
「卑下有罪!卑下有罪!」
嗆啷!百闢長刀鏗然出鞘,直指蚩大面門。秦都尉須發皆張,暴怒難言,正待一刀斬殺這玩忽職守的驛站侍吏,忽听得一聲冰冷入耳︰
「人如其刀,刀如其人!」
秦都尉驚而回頭,便見一背負長劍的男子長身立于階上。白衣勝雪,長須飄飄,兩點寒星照人心扉。不見任何作態,卻是叫人心生凜然。讓人自忖無法靠近,端的是法度森嚴。
秦都尉不敢怠慢,倒提刀柄拱手道︰
「卑職訓兵耳,奈何驚動大人!不知大人有何賜教?」
那人竟不作答,冷看了一眼,自顧走下台階。那馬早已發現來人,正在低頭散步,見狀打著響鼻湊將過來。
「為何如此賣 !」那人沉聲喝問,只惹得馬兒仰首踏蹄,好似頗不歡快。
秦都尉在一旁瞧見,頓時不敢多言。此人乃獅虎龍獸之主,萬萬唐突不得!
那人見馬兒撒潑,淡淡冷哼一聲,一手撫住馬頭,站住不動了。獅虎龍獸亦恢復安靜,睜大俊目,靜靜地與之對視。
定目看去,卻見那偌大的馬目之中,竟似有無窮光影變幻,影影綽綽,光怪陸離,走馬觀花般變幻莫測。秦都尉暗道神奇,卻也算知曉此獸厲害,並未想得太多。
「好膽!大秦國土之上,竟敢如此猖獗!」
只听得此人冷喝一聲,微一抬腿,木屑橫飛,結實的胡楊木欄嘩啦四散,竟被他一腳踢得炸開!
待得秦都尉和蚩大二人回過神來,一道白影已旋風般刮出栓馬場,輕而易舉地躍過數丈高的轅門,眨眼間消失在漫天黃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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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肆虐,塵土滿天。
一望無際的荒漠之中,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前後相連,在朦朧的風沙中徐徐前行。日照之下,兩團陰影在沙地上合成一抹,遙遙看去,恰似是一頁隨波逐流的怒海孤帆。
柳還青緊拉著閆小羅的手。
「再堅持片刻,前面就是陽驛鋪。」
赭黃色的光芒在二人身周繞動。無論風沙多麼猛烈,也不曾近身半分。大手牽著小手,柳還青分明心有所感,眉目間隱現焦急之色,重復道︰
「再堅持片刻。」
「嗯。」閆小羅面白如紙,微弱地應了一聲。
大叔就像一座山,光是看著就覺得很踏實。大叔就像一座神奇的山,閃動著神奇的光芒,風兒和沙兒再調皮,也只能繞著邊走。大叔就像一座移動的山,自己就是山上的石頭,大叔的巴掌堅強而有力,只是攥得久了,會有點發麻哩!
柳還青暗暗焦急,閆小羅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分明是心力交瘁導致的結果。同樣令他感到驚心的是︰這風中的血腥味,竟是越來越濃了!
沙丘綿延起伏,譬如黃龍脊背。一丘高過一丘,一丘連著一丘。
希聿聿——沙丘上閃出一道白影。驀然黃沙爆射,鐵蹄激揚,一騎急停于丘上。
白衣怒馬,法度森嚴,遠遠看去,便叫人心生凜然。
男子須發飛揚,目如寒星,定定地看向大小二人。雖無言語,卻隱聞金鐵交鳴。柳還青緩緩停住腳步,身周環繞的赭黃光輝微微蕩漾,轉眼濃厚了幾分。
「如此精純的土行靈力,色作赭黃,閣下是戊土洞天何人?」騎士看得半晌,朗聲喝問。
柳還青卻不作答,而是反問道︰
「獅虎龍獸,中土龍駒,閣下莫非是天門中人?」
騎士冷哼一聲,劈手撥轉馬頭,策馬沖下沙丘。沙塵滾滾之中,騎士長手輕舒,一抹寒光龍吟出鞘。堂堂皇皇的赤金光輝凌然爆發,前後裹住人馬,令人寒心的銳利氣息撲面而來,再大的風沙也難掩半分。
「法劍,法宗子弟!」
柳還青雖是輕呼出聲,卻不見絲毫慌亂,施施然抖袖彈指,引出一道指訣。
「疾!」
隆隆聲響,沙土浮動,三丈之地嘩啦坍塌,一尊流沙大坑乍然出現。沙坑深不見底,細沙簌簌而下,恰如海中渦旋,觸目驚心。
騎士馬速極快,轉眼間奔至沙坑邊緣,凌厲的氣勢竟是絲毫不減,奔騰間倒卷了風沙,刺得人面門生疼。忽听長嘯一聲,神駒四蹄飛踏,嘶昂聲中沖天而起,轉瞬間跨過流沙三丈,撲至頭頂上空。
「斬!」
騎士斷喝一聲,空中銳嘯聲起。赤金光輝化作巨大尖錐,嘶聲奪耳。法劍為錐頭,人馬為錐身,一擊而下,氣勢萬鈞!
柳還青眉頭微皺,長袖鼓蕩,指訣再變——疾!
赭黃色光芒陡暗陡亮,數十道閃爍著晶瑩光芒的沙箭從腳下激射而出,爭先恐後地 向空中。咻咻連聲,譬如鳴鏑,其聲之慘烈,令人聞之心顫。
「哈哈!」
騎士大笑兩聲,赤金色尖錐陡然變向,間不容發之際,避過道道沙箭,偏向一處空地。
塵埃落定,金光全無。獅虎龍獸舒展四蹄,輕輕地踢踏著細沙,法劍鏗鏘入鞘,騎士滿臉含笑,不無驚奇地看向閆小羅。
在斷空斬落下之際,竟能始終面不改色,如此膽大的孩童,倒是值得他多看一眼!
「不愧是法宗子弟,變臉和變招一樣快,佩服!」柳還青收指回袖,言語之中頗有微詞,卻是對騎士的做法感到很不愉快。
騎士恍若不知,笑道︰
「閣下堂堂五靈散人,奈何佩服小生這區區四靈法士?」
柳還青淡淡道︰
「若貧道沒有眼瞎,此獸亦是四靈中品,與閣下靈力相合,閣下之力實已不下五靈。貧道卻並非五靈散人,閣下恐怕是看錯了!」
柳還青彎腰低眉,給閆小羅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嘴角掛起的一抹苦笑,只有閆小羅看得分明。
「那就是小生眼瞎了?」騎士明顯不信,剎那間收起滿臉笑容,肅然問道︰「無論閣下是不是五靈散人,小生只想問一句,後面那幾個腌東西,是不是為閣下而來?」
「又變臉了。」閆小羅拉拉柳還青的衣袖,有氣無力地指著騎士說。
「 兒 兒……」
獅虎龍獸本是目不轉楮地盯著閆小羅在看,聞言俊目一翻,長長地打了個響鼻。
柳還青長身負手,與騎士靜靜對視,卻都不發一言。閆小羅百無聊賴,眼珠兒骨碌一轉,對獅虎龍獸扮起了鬼臉,引得那馬兒俊目閃閃,響鼻連連。
半刻過後,騎士鄭重點頭,揮手扔出兩道虛影,被柳還青抖手接住,收進袖中。
「久聞戊土洞天獨鎮黑水,門下英雄好手無數,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小生先行告辭!」
話未落音,人馬已在十丈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