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陳氏來人，謝梧卻是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思來想去難掩心下的焦慮，假寐不成，謝梧終是和衣而起。
命人又在桃花林中，置下琴案。
轉瞬琳瑯琴聲滿園，絲絲鏗鏘繁復。
一旁的季無常見此，不得不上前︰「女郎身子尚為痊愈，還是不要勞神的好。」
一音劃破，琴聲頓。
謝梧雙手覆在弦上，雙目失神的低喃︰「不要勞神？無常可知，轉眼乾坤，我不思慮，恐是難無寧日。」
季無常不知那一頁被女郎扔入燻爐，玄機子手書的到底是何，卻讓女郎色變，終日不安。
「怕是不多久，老夫人處必將來人。」謝梧看著眼前落英繽紛，嗤笑一聲。
「女郎何出此言？」季無常微頓。
「宴會一事教訓了謝彩衣，卻是將謝府推上滿城蜚語處，大夫人為是避嫌，定然不會此時公然發難，可辱沒了謝家名聲，老夫人不會坐視不理的。」謝梧斂了衣衫斜躺在榻上，滿目的桃花斐然。
老夫人命人截了自己的拜帖，此間意味，當可琢磨一二。
「女郎可有應對之策？」
「今日我如此冠冕堂皇的見了陳氏來人，外間雖不知內情，老夫人既然截了陳氏的拜帖，端是不會不聞不問，且看她有何打算，再做計較吧。」謝梧揉了揉眉頭，信手端起琴案一邊的酒盞，又搖了搖頭。
此生丹砂之毒能否除盡，尚且未知，可這藥酒怕是要不離身了。
尾指微點，琉璃酒盞發出悅耳之聲，其間的酒水也蕩起微波。
果然不出謝梧所料，到了傍晚時分，老夫人處果然派了人過來。來人還是謝梧相熟的何嬤嬤。
謝梧也不多問，收拾了一下，就隨著何嬤嬤往老夫人的佛堂走去。
倒是何嬤嬤看著眼前消瘦的小身影，心下多有不舍。
想當初桐關城初見，她句句珠璣，面色雖是蒼白，卻還算個姣好佳人。一路顛簸費思量，又屢遭迫害，如今再看來，倒是愈發的讓人心疼了。
雖是這樣想著，可再憶起自己主子的思慮，何嬤嬤倒也不曾開口。
一路無言，天色漸暗，府里已經點上的燈盞，燭火搖曳滿地，映著幾人行在廊間的身影。
再見老夫人，她還是初見時的模樣，那墨玉串珠依舊在指間撥弄，福態的面上不見任何情緒。
這間受了謝梧一禮，她才睜開眼眸︰「來了，老身本是不想擾了你靜養，哎……」
說道此處，老夫人倒是自嘆一聲。
謝梧蜷首︰「謝老夫人垂愛！」
「謝梧，你可知，與我這等門庭，何事最為看重？」大夫人直直的看向眼前低眉蜷首的小姑子，嚴肅的問道。
謝梧這才抬起頭來，果然，還是被自己一言料中。
「名聲。」回的很是利索。
「果然如傳言所說，是個心靈通透的，終是老身看低了你。」老夫人徐徐放下手中念珠，正色道︰「我謝氏一族，累世功勛，福延子孫，富貴權勢，已無可爭，唯有這名聲，容不得半人褻瀆！」
落地有聲，不容置疑。
謝梧卻是面色不動，依然站立當下。
「謝梧，你身為謝氏子孫，僅為一己之私，置我謝氏嫡女聲明與不顧，使得滿城看盡了我謝氏門楣的笑話。」老夫人一頓︰「你可知罪？」
謝梧听言，才緩緩的雙膝落地，只是頭卻不曾低下︰「謝家有生我之恩，卻無養我之情！身體發膚受自父母，別人欺我至此，難道我應棄了生機，將身家性命雙手奉上？」
老夫人微愣，再次仔細的打量眼前之人，她沒有想過，那日謙恭卑微的小姑子，竟會出言反駁！
在看她身上的絳紅衣衫，仿若絲絲浸血，知道其間意味，心下也是一嘆。
「她謝彩衣一碗丹砂藥水，禍我一生，此番是她咎由自取，老夫人可是覺得，我出身卑賤，就活該被她迫害至此？」謝梧面上一哂，卻無懼意。
「孽緣啊孽緣，到頭來，還是謝家負你良多！」老夫人身子微顫，抬起手來顫抖的指向謝梧，卻又放下。
謝梧听此，卻是不語，眼中盡是執拗的隱忍。
「謝梧，不論如何，你終是我謝氏子孫，今後，不論其他，萬事當以維護謝家累世基業聲名為己任，你可記得？」老夫人收了思緒厲聲道。
「謝家可也會維護我一卑賤女郎？」謝梧嗤笑一聲，又頂了回去。
「謝梧！」老夫人厲喝一聲，站了起來︰「你莫忘了這是什麼地方！」
謝梧見老夫人震怒，嚇到了一邊的何嬤嬤，緩緩搖了搖頭︰「我本以為，老夫人許了婉姨娘所求，當是個睿智之人，不想，也只會在我這卑賤之人身上耍耍威風罷了！」
謝梧不理會老夫人錯愕的呆愣當場，朗聲繼續︰「老夫人這時候想起來要維護謝家聲明了？六夫人，七夫人，四夫人相繼落胎之時，怎不見老夫人徹查維護？五夫人之子變成痴傻，婉姨娘之女命懸一線，臥床難起，怎不見老夫人問責端倪？我來時路上突遇盜匪，險些喪命，怎也不見老夫人出面？本家子孫凋零，這樣下去謝氏必將沒落，要那累人的名聲作何？」
平地驚雷！
老夫人蹣跚的後退了一步，頹然的坐倒在榻上。
這麼多年，第一次有人，敢戳破這層紗，第一次有人，那麼言辭鑿鑿的道出，這她一直不願承認，也不想去面對的話題。
何嬤嬤見此，急忙上前︰「老夫人，您別動氣！」轉身又對著謝梧呵斥一聲︰「放肆！來人，還不把這逆了老夫人的孽徒帶下去！」
這間仿佛一瞬間蒼老許多的老夫人，卻是揮了揮手，涌進屋內的兩位嬤嬤和強闖進來的素年，又退了出去。
「謝梧，不管你心中有多少不願和不甘，血緣難改，你依舊是我謝氏的子孫，你的身上有我謝氏一脈高貴的血統，有我謝氏家族與生俱來的高傲，今日之言，你在我處說說也就罷了，若是傳將出去，恐怕，我也護不了你！」臉色蒼白的老夫人說著咳了兩聲。驚的何嬤嬤連忙上前，為其撫背順氣。
謝梧卻是寒著臉凝視這經歷謝氏種種，滿目滄桑的老人，或許她是說的過分了，可是今日不說，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再也沒有機會用今日的身份說出這些。
「果真是像極了的，十二年前，你母親也如你這般，聲色俱厲的責問過老身。轉眼她香消玉損，卻是只余下你這一點念想。是不是季家的血液里，就流著這股子不遜？你外祖父如是，你母親如是，你又如是？」蒼老的面容閃過一絲恍惚，仿佛，許多許多年前，也曾有一雙這樣的眼楮，直盯盯的望著她，厲聲詢問︰「家族與你而言，真就那麼重要？」
往事難追，一錯再錯，終是一生誤。
生死一別，怎可再憶？
謝梧瞬間呆愣，她從不曾，見過自己的外祖父，也從不曾听人提及。
這些話，倒是讓謝梧不知如何做答。
而老夫人，或許也並未想得到她的回應。
暖閣瞬間無聲，很是寂靜，連燻爐之中的檀香燃燒之聲，都清晰可聞。
謝梧終是緩緩低下昂起的頭，掩下眉眼之間的微顫。
「罷了，你去拿了族譜，帶她去祠堂吧。」老夫人頹敗無力的揮了揮手，對著何嬤嬤吩咐道，轉眼又看向跪地的謝梧︰「不**父親便可歸府，到那時，老身定是攔不住他開宗祠為你正名，謝梧，這就是你的命！」
謝梧呆愣的接過厚厚的一本謝氏族譜。
這就是她的命？誰為她定好了命數？
若做謝梧卑賤的女郎謝梧，注定無人能顧她周全，那她為何要順了他們的安排？
初到謝府之時謝惜月因了掌摑了自己，被關在了祠堂一夜，不曾想，不過才了了數日，自己也被關了進來。
想來這事傳到謝惜月耳中，她定是欣喜的。
謝梧自嘲的搖了搖頭，今日她本就不想再委曲求全，再見老夫人，她話里話外，仍舊讓人思量，是無意還是有心？
老夫人口口聲聲道士孽緣，終究為何？若說虧欠，欠她謝梧良多的當是大夫人母女，為何老夫人卻說謝家負她良多？
跪在何嬤嬤送來的軟墊之上，謝梧勾唇一笑，這是彌補嗎？
為了顧全大局，罰了自己，而自己又有意頂撞了老夫人，她卻還來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