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漸漸清醒,頭卻是越來越痛。
林貞申吟著,終于睜開眼來。
昏暗的光線下,她看不清頭頂木板上那繁復的花紋,到底刻的是雲彩還是花兒,可是她清楚地知道,那壓得低低的木板,不是天花板,而是床的頂板。
MD,這像小房子一樣的居然只是一張床!
窗外,吵雜聲漸顯清晰。
林貞側過頭,伸出手掌,試圖抓住透過紙窗而入的線,可是最後卻只能徒勞地看著在那一縷光中,灰塵無聲地飛舞。
「什麼都抓不住,就好像狗屎一樣的人生……」
白皙的手掌,透著淡淡的粉。這是一雙年輕而柔女敕的手,雖然沒有涂丹蔻,卻仍然很是迷人。可是,卻不是林貞所熟悉的那一雙布滿刀傷、燙疤的手。
「真是荒謬!只差一點點——一點點……賊老天!你要耍我到什麼時候?!」
啞著口子低語,林貞猛地扯過被子,胡亂蒙住了頭臉,「睡覺,睡覺,只要睡醒了,一切就又會恢復原狀。」
嘀咕著,她把自己埋進被子里,緊緊地閉著眼。可是外頭的吵鬧聲卻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讓她根本沒有辦法忽視。
睡不著,她忽地一下坐起,「吵死啦!」
因為林貞的大叫,外面的聲音突然一靜。可是只是靜了一下,就有人尖著嗓子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這麼沒規矩。當這里只住著他們一家嗎?這樣大吼大叫的……」聲音稍頓,這女人又道︰「陳夫人,我家大郎從前不就提醒過你們家大官人了嘛!這窮街陋巷的,龍蛇混雜,很容易就帶壞了您家里的小娘子和小郎的。這會兒不當心,以後壞了閨譽家風,可就麻煩了。」
歪著腦袋瞪著窗外好一會,突然跳下床來。林貞也不去攏散開的長發,汲拉著床下的木屐就往外走。
斜光曦微,窗下的梳妝台上,雖然擺放整齊,可是無論是妝匣還是胭脂盒,卻都已蒙了一層灰塵。只有那只菱花銅鏡,雖然蒙塵,卻仍閃著燦爛的光。
眼角瞥到映入鏡中的人,林貞不由頓住腳步。這樣的銅鏡,是看不清面容的。林貞望著鏡中,看著那一身素白的身影走近,心頭涌上古怪的情緒。
一身的白,白裳白裙,連罩在外面的背子也是白,只在袖邊滾了淡淡的青花。烏鴉鴉的頭發,凌亂垂落,沒有半分珠翠點綴,只在發際插了一枝素白的絹花。想是之前也是梳好了的,這會兒卻早打散,亂作一團。
看不清自己映入鏡中的面容,可是林貞知道想必她的表情一定很是古怪。
縱是內心再強大,遇到她這樣莫名其妙的遭遇,都會驚懼得要發瘋吧?哪怕她已經從剛才似夢非夢的恍惚中接收了這具身體的記憶,卻仍然覺得一切簡直是荒唐得讓人想要發笑。
抬手掠了下散亂的長發,她嘀咕︰「貞子啊!?」
雖然是這樣嘀咕,可是她卻沒有打算去重新梳妝一番,而是伸手直接按倒那面銅鏡,就大步向前走去。
推開門走出去,她正好听到那個聲音尖細,說話刻薄的婦人在說︰「陳娘子,您也莫要覺得我們白家薄情。說到底,我家大郎同你家大官人也是多年好友,這些年也沒少幫襯著你們。您受了這麼多年好處,也該知道感恩圖報才是。按說,從前您得的禮可是該還的,可我家大郎是善人,娘子更是菩薩心腸……您啊,還是痛痛快快地把這禮物收下,退了我們庚貼就算了了這事兒的好……」
穿著青色背子,作僕婦模樣的婦人抹了抹反著油光的發鬢,看著坐在主位上面容憔悴的婦人,笑道︰「像他們這樣不計較,肯吃虧的可是不多了。若您仍要糾纏,這事鬧大了,可不知道旁人會說些什麼了?!」
「會說什麼?!」
「還能說什麼?」她出了聲,才醒悟說話的人並不是對面的女主人。說話的人就在她身後,聲音尤帶稚女敕。
婦人眨巴了下眼,回過頭去。從院中搭的靈棚望出去,陽光晃在眼上,她不由地眯起了眼,看到的身影便有些模糊。可是那一身的素白,凌亂的長發,卻仍讓她不由得揚起了眉。
靈棚外的身影慢慢走了進來,她便看清了那張仍帶著稚女敕的面容。
這就是林家的小娘子了?!剛才沒機會正眼打量,這小姑娘就暈了過去。現在看,長得倒是眉清目秀,可是面容卻實在是蒼白,想是這些日子,熬得快撐不下去了吧?也是,不過才十三,突遭喪父之痛也實在是令人心痛。
雖然這樣想著,可是婦人嘴上卻沒軟上半分,只是淡淡道︰「陳娘子,我同您說的您可是要好好考慮……這樣的大事,到底是要由您這長輩來作主。」
聲音雖然沒有提高半分,可話里話外,卻都是在點著林貞不會行事,大人說話,哪有小孩插嘴的份?更何況,這會兒說的又是這小娘子的終身大事,哪家女兒听到這個,還不快些立刻回避了,又怎麼會這樣大咧咧地站出來。
因為她的話,坐在主位上的陳氏抬起頭來。目光掃過正走過來的女兒,眼中盡是憐惜之意。「貞娘,你怎麼起來了?還是再歇歇吧!若是還不舒服,就叫東伯去請個郎中回來……」聲音稍頓,她又揚聲叫道︰「如玉?如玉……」
雖然陳氏的聲音並不高,但靈棚外立刻就傳來應和聲。陳氏听到,也就收了聲。看向林貞,招了招手。可是卻不想自家女兒竟沒有如往日般一樣,在她出聲時就靠過來。而是冷冷地看著那白家派來的婦人。
「我在問,別人會說什麼?」林貞冷冷地問著,見那婦人皺起眉,看向自己,卻沒有半分怯意,反是揚起眉,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媽媽不知道嗎?那不由就由我來告訴媽媽——那些人,會說︰白家的大郎真是卑鄙無恥,無情無義!說是和那林家的大官人是好友,可是居然在好友亡故,剛剛出殯,連家里靈棚都還沒拆的時候,就叫家中僕婦欺上門去……欺負孤兒寡母的事,他也做得出!怎不怕這定陶城里人人恥笑?!」
林貞說得又快又急,那婦人听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小娘子,你這是渾說什麼?」
瞪著面前的少女,婦人把她從頭看到腳。面前的少女,年紀不大,生得不過眉清目秀,想來縱是面色紅潤時,也不顯艷光。可是偏偏,她的一雙眼黑如瑪瑙石,閃著亮晶晶的光,倒好似燃著一簇火,讓人一看就不由凝住心神。
目光最後落在少女腳上的木屐上,婦人眨巴下眼,發出一聲冷笑。
這木屐,古來即有。可是近年來,卻不過于房中使用,少有穿出房外的。尤其是女子,哪個還會這樣赤著腳穿木屐呢?
這林家的小娘子,著實荒唐!也難怪大郎、娘子要斷了這門親事呢!
婦人心里想著,神情間更顯出幾分慢待。卻不曾想,若不是知道這親事一定是要退掉的了,她又哪敢這樣去月復誹家中未來的女主人。
這會兒,她只瞪著少女,扭頭看著陳氏道︰「陳娘子,您真是好家教!」
陳氏被這一句話,鬧得臉上漲得通紅。看著林貞,便有些怨,「貞娘,不可如此無禮!」
「無禮?我哪里有無禮?」林貞冷笑,「若我怒斥闖上門來欺凌弱小的人,也算是無禮?那豈非這世人都要大開中門,迎了強盜進來還要畢恭畢敬地供著?!」
她這話一出,不單只那婦人怔住,就連陳氏也不由愣神。
陳氏心里其實也是覺得女兒字字句句都是在理,說得讓她心頭生起一絲痛快之意。可是,這樣的話,實實在在不像是她的女兒所說出來的話。
目光定在林貞臉上,見她面色蒼白,目光灼灼,表情難掩一絲憤憤之色。陳氏倒不由得心疼。
想來女兒也是氣得狠了,才會如此無禮。
任哪家女兒,突然被未婚夫家中退親,還會心平氣和呢?!更何況白家實在欺人太甚,就算是嫌棄她林家如今沒了男主人,家貧無續,難以置辦一份好嫁妝,也斷不該在這個時候上門相欺。
心頭發酸,陳氏倒不再覺得女兒無禮了。
林貞瞪著那婦人冷笑︰「只不知白家家風究竟是如何好,竟然如此無信無義!」
那婦人氣結,眼見陳氏垂頭去抹眼角,竟是沒有說話,只得咽下一口氣,沉聲道︰「小娘子,你莫要信了旁人亂說話。我家娘子是心善,才會打發奴來的……」聲音稍頓,她又道︰「我家小郎醉心學業,在戚姬寺里發過願,不高中進士,便不成家。我家娘子見他心意堅決,不敢誤了小娘子的終身,這才……」
她的話還未說完,林貞已經冷笑︰「原來是怕誤了我,我還當是因為我要守三年孝,貴娘子怕我誤了你家小郎呢?!」
婦人臉色發青,卻只能呵呵干笑︰「我家大郎和娘子全是為著你們林家著想,你們切莫誤會才是……」
「誤會不誤會,還要看你們白家如何行事了!」林貞冷笑一聲,眼角掃過一直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卻不曾插半句嘴的婦人。
沉聲道︰「當年林、白兩家定親,是請了官媒,下了‘小定’的。如今白家想要退婚,難道就你一個僕婦前來?官媒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