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邊是個涼亭,林蜜兒早已拖著孫五進了亭子,使喚著丫環們將里面幾個坐欄擦了又擦,燃了黃香,備了清茗壺杯,興高采烈地招呼著杜大家的進來唱曲兒。
杜眉娘听了招呼,緊了步子,娉娉婷婷地越過林衛二人,進了亭子。
林靜書卻還是陪著衛若子,不緊不慢地往涼亭走著。看到好的景致,還會停下來為衛若子細細解說一番。為什麼這里要建個亭,為什麼那個要堆一堆石頭;那片假山杵在那坡上的看點是什麼,那座拱橋與那片回廊遙相對應著的又是什麼……林林總總不厭其煩興致勃勃恬然自得,倒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耐心好口才好功課做得好的全能型導游。
導游是好導游,只可惜沒攤上個好團員。踫上衛若子這種十句解說里有十句半听不懂的二貨,林太子的一番用心便注定只能「一江春水向東流」了。好在衛若子屬性天然,啞巴可以理直氣壯地「呵呵呵」,木乃伊大白頭也可以全天候純天然地保持茫然無知的本色,只要腳步配合著跟進太子殿下的步調緩急,衛若子這園游得其實壓力不大。
所以頗有些無聊的衛若子便把注意力全集中在腳下。她一直在全神貫注地研究,步子應該怎樣邁,怎樣控制力道,才能像林太子一般,在一派閑閑散散中走出那一股子清貴氣來。
許是看出了衛若子的心不在焉,許是還記著之前衛若子口中那聲若有若無的嘆氣,林靜書眼楮斜了她一下,慢悠悠說道︰「臉上只是些外傷,過不得幾日便好了。心放寬一點,傷口才能愈合得快一些。」
衛若子也想裝淡定,努力學著林太子悠閑隨意的範兒,微微點了點頭。卻不想頭上白布纏得有些多,份量重得有些過份,所以動起來的幅度便難免顯得有些夸張,跟身旁林太子的悠然淡定搭在一起,就顯得有些特別地不淡定了。
林靜書猛地站定,看著衛若子認真說道︰「那日本向你保證過,決不會有事。結果卻讓你受了這麼大一番苦楚,是我對你不住。你放心,這筆帳,我會為你討回來的。」
衛若子琢磨著現在不是報不報仇的問題,而是怎麼盡快搞清楚乾坤鏡那塊破銅板板在哪兒的問題。她轉了轉眼珠子,拿起林靜書的手,在他手心一筆一筆地勾劃著︰「老爺子呢?」
一頭青絲湊在胸前眼下,一股淡淡的發香縈繞在鼻間。林靜書感受著手心的麻癢,忍不住深吸了口氣,然後才道︰「給孫五兄治了傷,還沒待他醒來就走了。」說罷,苦笑了一下,又道,「原還有些疑難想向他老人家請教請教,不想他老人家救了孫五兄後,便即飄然遠去,卻是難覓仙跡了。仙師乃世外之人,行事不按常理,行蹤遍及天下,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所思所見更非我輩俗人所能揣及,更別說猜測他老人家的來意去向了。」言下悵然,頗有悔意。
衛若子想吐血︰老頭子居然玩失蹤!她怎麼辦?她一只手還扳著林靜書的手掌指尖,心中一急,又寫道︰「他可有什麼話留給我?」
急急地寫完這幾個字,衛若子圓睜著一雙黑葡萄大眼楮,滿是希冀地看著林靜書。因為心急,所以她寫得有些凌亂,林靜書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你那幾日與仙師甚為親近,可是托了他老人家甚麼事?」
衛若子干笑一聲,急忙搖頭,寫道︰「沒有,本來答應他,給他做臭豆腐來著。」
林靜書任她扳著手,雖然有些不明白「臭豆腐」的意思,卻也沒問。只笑笑說道︰「仙師倒是留了話給孫五兄,界時你可以問問他。」
衛若子下意識地轉頭往涼亭看,這一看不打緊,正好跟孫五那雙黑幽幽的眸子對了個正著。也不知他往這邊看了多久了,眸子里黑沉沉難辨喜怒,一張臉萬年不動如一潭死水。衛若子心中莫名一慌,忙轉回目光,低下頭,在林靜書手心認真寫字︰「他醒來多久了?」
林靜書也微微偏頭,迎著孫五的目光,與他遙遙對視,用溫和微笑回應他的冷意瀲灩。四目相對,金戈鋒刃于無形處交錯而過。忽听「錚錚」兩聲弦動,杜眉娘此時朱唇輕啟,卻是開腔清唱了起來。
「紅fen佳人白玉杯。木蘭船穩棹歌催。綠荷風里笑聲來。
細雨輕煙籠草樹,斜橋曲水繞樓台。夕陽高處畫屏開。」
就著林蜜兒銀玲般的脆笑叫好,雖不是「船穩棹歌催」,卻著實稱得上「綠荷風里笑聲來」。一首《浣溪沙》唱得清麗婉轉,隨清風微漾,于炎炎夏日中听來,確實是沁心恬人。
僅從歌藝上而言,杜眉娘確稱得上是真正的唱家。想她憑著一把嗓子,游走于京都各處王公府院,游刃有余,也算是長袖善舞的人,不然方含軒也不會在與莫安之斗得如火如荼時,還不忘了從抱香樓莫安之眼皮底下將這個女人弄了出來。眼下只是要她低調地看著,不引人注意就行。而這種場合于她本就是張口就來的,實不用花她半點心思。
林蜜兒笑盈盈地附在孫五耳畔說了句什麼,孫五慢慢移開了目光。林靜書就著杜眉娘口中傳出的這一陣一陣似遠卻近的歌聲,目光雖然還落在亭子里,嘴里卻沒忘記回答衛若子的問題︰「你失蹤第三天,四平來這里找過神機仙師。我那時恰好在外尋你,不在府內。待回來時,仙師已飄然離去,孫五也醒了。」
他笑著回頭看衛若子,又慢聲說道︰「你曾與他一起共過難。那次在渝洲府去而復返,舍身放火為他尋得月兌身的機會。這些情他都記著你的。一醒來听得你出了事,這兩日也是不要命地找你。」
衛若子一直扯著林靜書伸平的手掌,低著頭靜等著他的答案。听他如此一說,心中又明白了幾分。事實果然跟自己之前的猜想一般無二。四平醒來發現了懷中的乾坤鏡,報告完畢便把它上交給了主子莫安之。莫安之那丫一搞情報的,哪有會不知道自家師父賴在南國商館里賴吃混喝欠了衛若子一口舌債的道理。然後做徒弟的巴巴地打發小書僮把這要緊的東西給師父老人家送來表表孝心獻獻殷勤,自然也是人之常情了。而老頭兒一听四平童鞋的表敘,自以為是地將這當成是她臨危之時做出的最後選擇,更是再正常不過。老頭兒一唏噓一感動,當下里二話不說,屁顛屁顛地就把孫五童鞋給整醒來了……
看起來,事實應該是這樣了。只是,人弄醒了,那乾坤鏡究竟是被老爺子帶走了,還是又回到了莫安之手中?這可真是個傷腦筋的問題。
衛若子頹然地放開林靜書的手︰看來,她得找蜜兒公主借借人了。
兩個人走進涼亭的時候,孫五童鞋正跟蜜兒公主「玩」三句半的游戲。
「我听杏兒說,城南有座城隍廟,最是熱鬧。听說還有波斯商人開的珠寶鋪子,很多好玩的玩意兒。五哥哥,咱們明兒去看看吧。」蜜兒公主的小臉停在孫五眼前,大眼楮眨巴眨巴,盯著孫五的面癱臉,一副不回答不罷休的表情。
「太亂。」聲音很平淡,意思很明確。
這人表情天然省略,本怪不得他。但衛若子沒想到他連說話也喜歡玩省略,端著一副參觀核反應區時才有的模樣,不管蜜兒公主在一旁說得多麼眉飛色舞興致勃勃,他的反應都是一派「與我無關無需表態」的淡定,獨扔公主小妹一個人在那里自言自語自由發揮。即使公主小妹開始不依不饒像剛剛那樣,他也最多只是兩個字兩個字地往外丟︰「或者」「可能」「不錯」……這讓一旁端坐保持木乃伊標準姿式不動的衛若子,听得一個勁在心中氣急跳腳︰這人究竟是真SB呢?還是在裝B?不知道妹子在玩倒追麼?你好歹也給個互動撒?
哞,連她個啞巴,都能比他要有趣得多。
「那咱們去打馬球。听說你們大周的球場極是講究,常以瀝油鋪築,堅平無塵,球馬馳驟最是酣暢痛快。以前听小四兒說起過,早就想去玩了。如今既來了你這兒,五哥哥你得帶我去玩。」蜜兒公主鍥而不舍,開始撒嬌。
「太熱。」不為所動。聲音依舊平淡,意思依然明確。
「那就去城郊的望山。哥哥說他在那里有座莊子,鄰山望湖,遮陽敝日,最是消夏的好所在。」蜜兒公主的性子也有點起來了,語音里不自覺流露出三分暑氣。
「竹軒不錯。」終于不再兩個字了。但是,竹軒?這貨現在住的就是竹軒吧?
蜜兒公主內傷了,小臉兒一沉,就想發作。
林靜書忙笑著說道︰「滴翠山莊消夏避暑確是不錯。待衛姑娘臉上的傷好些兒了,咱們一起去住幾天。衛姑娘覺得如何?」
衛若子忙不迭點頭。
想到那封在水中泡了若干時間,在她濕衣當中與她肌膚相親了若干天,最後終于不堪蹂躪糊成一團糊糊的情書,衛若子其實覺得自己好像挺對不起某位童鞋的。
但衛若子又覺得吧,孫五這人真心不錯,蜜兒公主呢也很可愛。這一對冰與火的結合,絕對是火星撞地球火花四濺硝煙滾滾,絕對是熱脹冷縮陰陽調合互補組合中的絕品,這倆實在太天造地設天做之合天人合一啦。這倆要不配成一對,實在太浪費了。
這樣一覺著,再回過頭來想想韓少爺,衛若子便又覺得,像蜜兒公主這樣的姑娘,還是留著禍害一下孫五這樣的冰山木頭,比較好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