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不必多禮。」我坐在推車上還禮。
趙雋危坐,目光仍舊詫異,落在我的傷足上。
我繼續道︰「妾不甚扭傷足踝,不能全禮,公見諒。」
趙雋忙道︰「雋豈敢受夫人之禮。」
見他神態並不冷硬,我心中稍稍安下,看著他,「多年不見,公仍是精神。我記得上回見公,還是在長安。」
「正是。」趙雋道。
我輕嘆口氣︰「彼時公與先父在後園對弈,公三子而贏,先父竟不肯放公走。」
趙雋沉默了一下,沒有接話,卻道,「雋上一回見夫人並非在府上,夫人出嫁離京,雋曾登樓,遠目相送。雋也記得,夫人彼時嫁入的是萊陽韓氏。」
我沒想到趙雋會提起我嫁去萊陽的事。
「是麼?」我說,「公記性甚好。」
「夫人過獎。」趙雋道,「雋後來聞得傳言道魏氏又娶了夫人,一直不信。雋不才,仍記得傅公在世之時,尤重門風,教養之下,必不容二嫁之女。若非今日見到夫人,雋只道那是魏氏作假。」
這些話犀利刺耳,這是我嫁給魏郯以來,第一次有人當著我的面諷刺我二嫁之事。我很意外,我設想過趙雋各種推拒的說詞,唯獨沒想到他會拿這個說事。
「哦?」我面上不變,心里卻毫不懷疑我下一瞬就會讓獄卒打開牢門踹他,再給他幾個耳光。
我冷笑︰「以公之言,我這二嫁之婦來勸公做貳臣,乃是無恥之至。」
趙雋不答,面色平靜地向我一揖︰「夫人,請回吧。」
手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
我盯著他,壓著火氣,讓攪得煩躁的心緒慢慢沉下。
「公拘在此處,不知有多久了?」我忽然道。
「已有半月。」
我頷首︰「丞相為何將公拘在此處?」
趙雋看著我,聲音平平︰「自是勸降。」
我道︰「公若不從,丞相又當如何?無論囚禁或刀俎,公終不能再事譚公。」
趙雋面不改色︰「雋自束發受教,從不忘師長教誨,以死昭以節義,在所不辭。」
「如此,」我說,「若丞相將公放歸譚營,譚公不知信麼?」
趙雋淡淡一笑︰「大不了亦是一命。」
這些話大概自從趙雋被拘以來,早已觸及多次,他對答如流,像事先背好了一樣。
我並不忌憚,道,「公口口聲聲,只說節義。敢問公當初投奔譚公,是為何?」
趙雋閃過訝色,隨即答道。「社稷蒙難,我等身為仕人,豈可棄天下不顧。譚公反何,聲勢最大,雋毅然投奔。」
「既是如此,如今譚公征戰,仍是為了社稷麼?」
趙雋答道︰「自然是。」
我冷笑︰「公家學深厚,不知師長教誨之中,可曾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公家世代為天子之臣,公雖辭官,仍有孝義之名。而如今丞相以天子之師討逆,公不但助敵頑抗,還口稱不為貳臣。」我微笑,「不知公所言孝義,是誰家的孝義。」
此言出來,趙雋如同冰面一樣的表情出現了些許松動,雖一閃而逝,我的眼楮卻沒有錯過。
「丞相名義為相,實為竊國。」他聲音里隱有怒火,「挾天子而令諸侯,其心叵測!」
「哦?」我不緊不慢,「不知以趙公睿智,若譚公挾有天子,必將尊天子而還政麼?」
趙雋臉色不定。
我卻將話鋒一轉,稍稍緩和,「妾記得公有一子一女,還記得公子與妾同齡,女君與妾相差十歲,不知確否?」
靜了片刻,趙雋回答︰「正是。」
「妾當年出嫁,公亦相送。公可知彼時,妾心中想的是什麼?」我緩緩道,「妾無德,不解生死大義。當時只心想,若能夠再來一次,妾願意生在鄉野,只求父母健在,兄長安康。即便無富無貴,目不識丁,卻天倫和美,出嫁還有父母相送,皆是珍貴。」
「趙公不妨想想,公若死,最悲痛的人是誰,而公若生還,最歡喜的人又是誰?」
趙雋默然,眼楮直直地看著我。
我卻不理他,剛才一番話,我的心情有些難受,只想離開這里,轉頭喚道︰「來人。」
一名獄卒進來,恭敬地行禮︰「夫人。」
「帶我出去。」
獄卒應聲,過來推車。
「夫人。」將要出去的時候,趙雋突然開口。
我回頭。
他坐在席上,向我躬身長揖︰「謝夫人探望。」停頓一下,低低道,「方才如有冒犯,夫人勿怪,雋並未貶損夫人之意。」
我看著他,沒有回答,轉過臉去。
才出到牢房外,我意外地看到魏郯。他站在門前,光被木板的縫隙切作長條投他的側臉上,神色沉靜而不明。
見我出來,他沒有問,只看看我,道︰「回去吧。」說罷,從獄卒手里接過推車。
我以為趙雋即使被我說動了心思,也要再過個兩三日才有回音。沒想到,下午的時候,軍士就來告知,說趙雋降了。不過他聲名,他降的是天子,不是魏傕。
有區別麼?我面上高興,心里不以為然。
魏傕自然欣喜萬分,親自到牢獄去將趙雋迎出來,設宴款待。我是內眷,而且交給我的事已經做完,理所當然地被丟到了一邊。
魏郯一直留在大帳,據說陪著魏傕和趙雋細細談。
我百無聊賴,于是去找魏安,想就他送我做推車的事道一聲謝。不料,去到他的營帳,軍士說他和魏慈出去了。
「四公子說要試什麼投石機。」軍士道。
我不知道投石機是什麼,不過听說有魏慈陪著,想來也不用擔心。我用推車走來走去不方便,只好回到營帳里。
到了晚上,魏郯回來了。
「用膳了麼?」他問我。
「用過了。」我說。
魏郯頷首,讓軍士將燒好的水提來,給我浸腳。他伺候我的腳已經有半個月,我面對他的時候也絕無羞澀,常常會說說話。
不過今天,我沒有什麼閑聊的心情,只看著他把我的腳從一只桶換到另一只桶。
「怎不說話?」魏郯打破沉默。
我看看他︰「說什麼?」
魏郯將我的傷足揉著,淡淡道︰「夫人連滅族這樣的事都挺過來了,別人說二婚就受不了?」
這話沒有遮掩,我狐疑地看他︰「夫君都听到了?」
「牢房里又無牆壁,我想不听到也難。」魏郯說著,瞥我一眼,「你後悔嫁給我?」
我愣了一下。
魏郯雙眸深深,似毫不經意,卻一點也沒有玩笑的意思。這個人就是這樣狡詐,時不時拋個問題出來,總能讓人猝不及防。
我心里月復誹之余,卻不為難。誠然,與魏郯成婚以後,悲喜種種,比我過去五年遇到的都要多。不過後悔麼?我倒想不出有什麼好後悔的。
「不是。」我誠實地回答。
魏郯把我的傷足放下,與我對視,「那夫人不喜什麼?」
不喜什麼?趙雋說的什麼二婚什麼門風,是為了把我激走,我早就不理睬了。我真正氣的,一為這樣被人面刺我還是頭一回,二為這氣是為是為了魏氏受的,被人當笤帚使的感覺,果然很是郁悶。
我月復誹著,轉開臉去︰「妾自幼受經典之教,空有節義之志卻不能遵守訓誡,自當慚愧。」
「哦?」魏郯抬眉,似笑非笑,「這麼說,夫人從前讀書?」
「正是。」
「讀過什麼?」
「四書五經,」我對答,片刻,又補充,「哦,還有女誡。」
「哦?」魏郯一邊用巾帕把腳擦干一邊問,「女誡開篇第一句是什麼?」
我︰「……」
我瞪著他。
「過去太久,忘了。」我生硬地說。
魏郯笑笑,不加理會,只敷了藥,用布條把我的傷足纏起。
「我還要出去,你先歇息。」他起身道。
「去何處?」我月兌口道,可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
魏郯低頭看我,唇邊彎起,意蘊不明。
「去沐浴,夫人來麼?」他低低道,伸手來抬我的下巴。
我撇開頭,將左腳抵著他的腿把他支開,微笑︰「夫君慢行。」
我沒想到的是,魏郯這一去,直到深夜都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也沒有見到他,可是到了午時,外面突然傳來喧鬧。
「夫人!」阿元驚惶地奔進來,對我說,「夫人,譚君襲了前營,那些軍士都說怕是要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