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書年 長安(下)

作者 ︰ 海青拿天鵝

從雁台上一路下來,我一直有些心神恍然。魏郯拉著我,不斷讓我注意腳下,一級一級,走得不快。

方才在雁台上,魏郯問我願不願與他一起重建長安。

我遲疑又彷徨,希翼卻似落在雜草的火星,慢慢燃起亮光。我緩緩地點了點頭,魏郯臉上的笑意深深,用力地把我抱了起來……

臉上還在發熱。

手被他握在掌心里,很溫暖,我覺得我從前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留意過跟他牽著手是什麼感覺。

路上,我看到一處半毀的屋宇正在修補,四周用竹竿木板搭著腳手架。

你不棄它,它就不會棄你……心像被什麼觸著,我忍不住瞥向魏郯,他目視前方,似乎在觀賞著雪景。

出了護國寺,我正準備到車上去,魏郯卻對從人說︰「將車馬牽回去,我與夫人步行回府。」

從人應聲,轉身走開。

「此處離家宅不遠,夫人再陪我走走如何?」魏郯轉頭對我說。

都已經吩咐從人了,才來問我。我笑笑︰「嗯。」

大冷天里,人們本來就不願意出門,街上行人很少。魏郯牽著我的手走在路上,引得不少人側目。魏郯卻似什麼也不曾覺察,照樣招搖過市。

我朝後面瞅去,兩個尾隨的從人隔著幾丈遠,眼楮看著別的地方。我赧然,掐掐魏郯的手,他卻轉過頭來看看我,彎彎唇角,把手握得更緊。

迎面,一個小販擔著擔子兜售麻團,後面跟著一群眼饞的小童。

「走開走開!」小販一邊走路一邊揮手。

「想吃麼?」魏郯問我。

長安的麻團我許久不曾吃過,方才看著也有些眼饞。

「夫君帶了錢麼?」我問。

魏郯一笑,拉著我走過去。

「麻團幾錢一斤?」他問。

「十錢。」小販道。

「十錢?」魏郯還未開口,我忍不住道,「你這麻團賣得真貴,我拿十錢買面買油,能做五斤不止。」

小販道︰「五斤?夫人可曾去市上看過如今米面多貴?我這些麻團可是精工實料,油炸得酥脆,別家都難找。」

我不跟他廢話,道︰「六錢,不賣我就走了。」

小販搖頭︰「六錢不行,最少八錢。」

我拉著魏郯就走。

「七錢!七錢!」小販忙道,「夫人,你我各讓一步!不可再少了!」

「成交。」魏郯道。

我一愣,瞪向他。他卻繼續對小販說︰「全都要了,包起來。」

小販的臉上笑開了花,連連應承,忙不迭地將干箬葉打包。

「買這麼多,怎拿得走?」我問魏郯。

魏郯莞爾︰「為夫自有辦法。」

待那小筐里的麻團都變成一小包一小包,過了秤,足有二十斤。魏郯招呼從人過來,從錢囊里嘩嘩倒出一堆錢幣。

小販數著錢,嘴合都合不攏。

一堆的箬葉包裹擺在面前,我看看魏郯和從人,心想魏郯應該會讓小販把筐也賣給他。

可魏郯全然不是這麼想,他轉向旁邊那群一直眼巴巴圍觀的小童,招招手︰「都過來,每人拿一包麻團。」

小童們听得這話,眼楮都亮亮的,又興奮又遲疑。

魏郯拿起一包麻團,遞給近處一個孩子。其他人立刻紛紛圍上前來,魏郯給他們一人一包。

「公台是個善人,將來必福壽滿堂。」小販笑呵呵地說。

魏郯亦笑︰「善人福壽都說不上,不高不低就知足了。」說罷,他讓從人帶上剩下的幾包麻團,繼續往前走去。

我回頭看看那些仍然興高采烈的孩童,問魏郯︰「夫君出門也帶這麼多錢?」

「嗯?」魏郯看看我,「不是說‘身無百錢,不走長安’麼?」

我愣了一下,覺得這話听起來很是耳熟。

「七錢一斤麻團,」魏郯道,「我記得從前四錢一斤。」

「妾也覺得貴。」我瞅著他,「可擋不住夫君出手快。」

「又不缺那點錢。」魏郯笑笑,「這般寒天,出來販貨也不易。」

倒真成善人了。

「他可不虧。」我決心要跟他算賬,說,「雍都面粉每石一百二十錢,麻油每斤十錢。朝廷行均輸之政,長安的價錢也不會貴多少,加上油和胡麻,一斤麻團最多耗費三錢。妾方才說六錢,已經讓了他許多。」

「哦?」魏郯道,「夫人很熟糧價?」

我謙遜地微笑︰「既為冢婦,柴米之事自當熟悉。」

「算賬亦熟稔。」

「妾從前在母家,常隨母親查看府中賬目。」

魏郯目光深深︰「還會說價。」

這有點噎到我,不過我很快找到理由︰「妾既然知道他成本,自然要說。」

魏郯看著我,神色也看不出是貶是贊,少頃,莞爾,語重心長︰「如此,有夫人持家,為夫甚慰。」

我覺得這話順耳,彎唇笑納︰「多謝夫君。」

繼續再往前走十余步,是一個路口。

魏郯停下來看了看,問我︰「餓麼?」

我點頭︰「有點餓。」從出門到現在,已經過有兩個時辰,正午早過了。

「夫人去過南市麼?」

「去過。」我回答,片刻,覺得不妥,補充道,「從前曾經路過。」

魏郯對這兩個回答的區別似乎毫無感覺,道;「那里有一處買豆腐羹的,店主叫姚三娘,夫人可曾吃過?」

我搖頭。當年我雖常出來,也知道每個市集都有些出名的小食。不過我不喜歡豆腐羹,所以對他說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魏郯表情遺憾︰「夫人在長安這麼許久,姚三娘的豆腐羹那麼出名都不曾吃過。」

我抿唇︰「妾從前謹遵閨訓,南市是何模樣都不曾細看。」

魏郯看著我,低笑︰「如此,今日為夫該帶夫人去見識一番。」說罷,他伸手攬住我的肩膀,朝一邊道路走去。

「有人……」我大窘,一邊慌忙四顧一邊掰他的手。

「你我是夫妻,怕甚。」魏郯加重力道,挾著我向前。

當年我住城北,那里的有北市。不過熟人太多,我怕被認出來,于是常年混跡去東、西二市。南市我也去過幾回,但是那里不如東西二市熱鬧,樂趣不多。

南市的店鋪大多是賣衣料的,綾羅錦帛,應有盡有。可如今世道不濟,雖然今日是集日,許多店鋪卻大門緊閉,從前琳瑯的旗幟招牌也寥寥無幾。

開闊處,不少附近的鄉人擔著土產來售賣,午時已過,有的人開始擔著貨物離開。

魏郯拉著我一邊走一邊回憶道︰「從前這般天氣,我時常來南市吃豆腐羹,配上餳糖燒餅,很是美味。」

「如此。」我答道。這種吃法我沒試過,下層人等的愛好,我很少接觸。望望前方,我說︰「這許多年戰亂,夫君怎知那店還在?」

魏郯道︰「我也不知,只听說南市受創不重。」說著,他忽然指指前方,笑道,「就是那處。」

我望去,只見路邊有一個很小的店面,屋檐下挑著一旗,上書「姚三娘豆腐羹」。不過,店門只開了一半,上面掛著布虎菖蒲,似乎並未開張。

魏郯走過去,在門口喊了一聲︰「三娘!有豆腐羹麼?」

他嗓門粗大,我又往四處望了望,幸好是市集,無人理會。

「今日不開張,沒有沒有!」一個嗓門不輸魏郯的女聲從里面傳出來,未幾,只見一個五十上下的胖婦人走出來,圓臉上紅光滿面。

她看到魏郯,一愣。

「不認得我了?」魏郯挑眉。

胖婦人將他看了一會,笑起來︰「認得認得!你是以前常來的那個羽林郎!」說罷,她轉頭朝屋內喊道,「當家!從前那個總招惹女子的小郎君來了!」

魏郯︰「……」

我︰「……」

魏郯臉色有些不自然,道︰「我原本想帶婦人來吃豆腐羹,今日三娘既然不開張,便改日再來。」

姚三娘笑著一手,道︰「改什麼日!我家兒婦昨夜誕下孫兒,今天雖沒有豆腐羹,卻有酒糟蛋羹,快快進來喝一碗!」

「原來有喜事。」魏郯笑道,說罷,看向我︰「吃麼?」

我微笑,點點頭。

姚三娘看著我,朝魏郯擠擠眼楮︰「這是夫人吧?小郎君都娶婦了!」

魏郯呵呵一笑,看向我。

我也微笑,此人言語雖粗俗,我卻不感到厭惡。

姚三娘一邊將我們迎進屋里一邊喊,「當家!兩碗酒糟蛋羹!有客人!」

狹小的的店內擠著七八張案席,一個須發花白的布衣男子端著兩碗熱騰騰的羹湯出來,笑呵呵地說︰「隨便坐。」

魏郯謝過,帶我在案旁坐下。

「小郎君,多年不見。」男子把碗放下,對魏郯笑道。

魏郯頷首︰「正是,公台與三娘還是原模樣。」

男子笑呵呵地搓搓手,看向我︰「這是夫人?當年小郎君來店里,總有附近女子跟著來偷看。我那時就跟內人說,小郎君這般人品,將來娶婦必是天仙一般,果不其然!」

我的臉上有些赧然。瞥瞥魏郯,這人也會有女子尾隨?真看不出來……

「過去的事,公台提來做甚。」魏郯看看我,向男子笑道。

「什麼公台,郎君莫抬舉他!」姚三娘一邊燒著炭爐一邊說,「大字都不識。」

男子瞪她,哼哼地說︰「什麼不識,旗子上那幾個字不是我寫的?」

「你就會寫那幾個,還是找老王要來字帖描的。」

「你會!你寫你的名字看看,第一筆在何處都不知道……」

那二人吵吵鬧鬧,往店後面去了,留下我和魏郯啼笑皆非地對視。

「他們從前就是這樣,鬧起來隔著一里都能听到。」魏郯道。

「如此。」我莞爾,用勺子輕輕攪動湯羹。

魏郯吹著碗里的熱氣,道︰「此處從前很熱鬧,若是來晚了,只能站在外面吃。」

我應了聲,用勺子舀起一口,吹了吹面上,小心地放入口中。酒糟味道甜而濃郁,蛋花也恰到好處,又女敕又香。

「好吃麼?」魏郯問。

我點點頭。

魏郯把他碗里的蛋舀出來,放到我的碗里。

「不必……太多了。」我忙道。

「好吃就多吃些。」魏郯道,「這樣才能沾喜氣。」

我一愣,臉上忽而發熱。

「阿,我們也要個孩子。」他在我耳旁低低道。

我埋頭吃著羹,只覺得燻熱更甚,不知是因為酒糟太濃,還是碗里的熱氣太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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