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上有些回音,眾人紛紛張望。魏傕離得太遠,看不清表情,我看到魏郯和魏昭都從席上站了起來。
近前的幾個人人連忙上前去攔︰「嚴公!這是做甚!」
「嚴公這是醉了……」
「我未醉!」那人推開來勸的人,紅臉怒目,繼續指著殿上,「魏傕!你要挾天子,與何逵何異!我等乃天子之臣,豈容你篡政竊國!」
「安得放肆!」魏昭下階喝道,話音才落,已有兩名兵卒上前將嚴芳按住。嚴芳掙扎在嗎,兵卒又用繩子勒住他的嘴。
「爾等小卒安敢押縛朝官?!」席中一人立起,我望去,卻見是博士李崇。他怒視魏昭,「嚴公乃侍御史!即便是廷尉,亦要奉了天子之命才可羈押!」
此話一出,朝官席上議論一片。
「廷尉?」從殿上下來的魏慈冷笑一聲,正要上前,卻被魏郯喝止。
「松開嚴公。」魏郯沉聲對士卒道。
士卒相覷,片刻,將嚴芳松開。嚴芳往地上吐一口血沫,腳步歪斜,嘴里仍罵著「國賊」之類的話。
魏慈大怒,要上前去,魏郯攔住。
「嚴公醉了。」他面不改色,對方才勸阻嚴芳的那幾人道。
那幾人連忙附和︰「正是正是!」說著,將仍舊絮絮不止地嚴芳又拉又勸,帶了下去。
魏昭立在階上,臉色陰晴不定。
魏郯又轉頭,朝不遠處的樂府的主事看了一眼。那主事是個通透的人,嘈嘈歡快的樂聲立刻奏起,將方才尷尬的寂靜掩蓋下去。
場面重新又熱鬧起來,眾人又重回宴樂之中。
貴婦們都是人精,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在郭夫人面前亦無人多嘴,只若無其事地將先前說到的絹絲話題繼續說下去。郭夫人听著她們說話,低頭抿一口茶,粉白的臉上全無笑意。
我望向那殿上,遠遠的,魏郯與魏昭已經重新入席,似乎有人說了笑話,我能听到魏傕豪爽的笑聲,中氣十足,在屋宇下回蕩。
璧台上的宴樂持續了一整日,女眷本不像男人們那樣熱衷飲酒和高談闊論。幸而雍池中有大舟,宴飲了小半日之後,有人提議游湖,眾人皆贊成。
郭夫人本來就體力不濟,即便今日盛裝而來,到了游湖的時候也已經不像宴飲之時那樣興致勃勃。到了這般時候,各人的出身就會微妙地分了出來。從前在長安,乘舟游玩是貴人們的事,春日賞柳夏日賞荷。而小戶人家買不起舟舫,租賃一次耗費甚大,且水性難服。
玉瑩等一眾出身高門的仕女在舟上談笑自如,這邊走走那邊望望,如履平地。而以郭夫人為首的那些出身低微的夫人則一直坐在最中,哪里也不去。魏嫆東張西望想到別處看,郭夫人也不許,惹得她撅著嘴,滿臉無趣。
我當然想像玉瑩她們那樣盡興,可我不想惹得郭夫人心有他想,便一直陪在她身旁。
「我等北方人不慣水,听說丞相要將雍池闢為教場,操練水軍?」陸夫人一手緊緊扶著木欄,將一枚蜜餞放入口中。
「正是。」郭夫人道。
「這是要南進麼?不知是梁充還是吳琨?」有人道。
郭夫人淡笑︰「軍國大事,我等婦人怎會知曉。」
「正是。」陸夫人贊同道道,「我想到打仗就心慌,改日還要到廟里拜拜才好。」
眾婦人紛紛附和,我在一旁听著,心底卻暗暗一沉。
裴潛還在淮揚,如果魏傕要打吳琨,他就會與魏氏對陣吧?我越想越覺得心神不寧,這時,忽然瞥見對面,喬緹正瞅著我看。與往常不同,她的目光不再拐彎抹角,而是直直的,像一個饑餓多時的人在盯著食物,或者……仇人。
從舟上下來,郭夫人說身體不適,讓我留下來,自己帶著魏嫆回府去了。
婦人們各自游覽,舅母與陸夫人相談甚歡,我則與玉瑩她們擇了水邊一處名寺游覽,出來之後,已經是黃昏。我望見璧台那邊已經亮起了點點燭火,問家人,他們說宴席已經散了。婦人們也要各自回去,告別之後,我往回走,想去看看魏郯是不是還在璧台。
可是還沒到璧台,去探听消息的家人卻回來告知,魏郯已經走了快一個時辰了。
「去了何處?」我問。
「不知。」家人道,「他們說大公子飲醉了。」
我朝璧台上望去,樂聲仍然傳來,舞伎身著彩衣的身影在余暉中翩翩,笑語陣陣。心中略一思索,我讓家人留下來照應,若有魏郯消息,回府告知一聲。安排罷了,我朝停放車馬之處走去,意欲打道回府。
今日來璧台的賓客大多已經離去,空地上,車輛寥寥無幾。馭者牽馬去了,當我來到自己的車前,卻發現這里立著一人,是喬緹。
「表妹?」我訝然看著她。
喬緹望著我,微微一笑,道︰「表姊今日走得好遲,我在此等候了許久。」
「表妹在等我?」
「正是。」說罷,她看看阿元和身後的家人,目光盈盈,「我有些話想與表姊說,不知可否。」
我狐疑地看她,片刻,對阿元說︰「爾等且退下。」
阿元應一聲,看看喬緹,與家人走開。
四下里無人,我看著喬緹,她也看著我。
「我來見表姊,是有一事相問。母親想讓我嫁入魏府,表姊也知曉,是麼?」她抿抿唇,輕聲開口道。
我已有準備,听得這問話,並不太訝異。
「舅母是曾提過。」我淡淡回答。
喬緹道︰「我母親曾說,若我嫁不成二公子,就讓我與表姊共侍大公子。此事,表姐也知道麼?」
「哦?」我看著喬緹,神色不改,「舅母這麼說過?」
喬緹頷首,低頭蹙眉︰「母親說大公子遲早要納側室,與其讓人,不如自家先佔。」
「舅母不曾與我商量。」我順著她的神色,也微微皺眉,「舅母怎知大公子要納側室?」
「母親說表姊會答應。」喬緹道,「她說表姊不能生育……」話出口,喬緹像驚覺失言一樣捂住口,望著我,眼神閃爍,「母親無惡意,表姊莫怪。」
這戲演得並不高明,至少比我當年裝病不去學堂的時候差多了。
我彎彎唇角,以示大度。
「表姊,」喬緹上前,輕輕握住我的手,神色真誠,「我听得此事,亦覺不妥。表姊高潔,從不肯將己物與人,何況共侍一夫?我雖有助表姊之心,可這分寵之事,斷不可為。」
「哦?」我覺得還有後招,語氣輕柔,「表妹好意,我便愧受了。」停了停,又道,「只是舅母那邊恐怕盛情難卻。」
喬緹即刻道︰「有一法可解。」
「何法?」
喬緹看著我,暮色中,雙眸異常明亮︰「听說下月,雍都有使者往淮陽,我欲同往。」
我定住,淮揚二字久久不去。
「淮揚?」我重復片刻,道,「表妹去淮陽做甚?」
喬緹臉色通紅,似乎下了很大決心,緩緩道︰「去尋季淵公子。」不等我開口,她緊握我的手道,「表姊且听我一言。表姊如今跟隨大公子,雖有權有勢,可我知曉表姊心中必放不下季淵公子。你我姊妹,不若且將成全,我若跟得季淵公子,必悉心侍奉,不辭勞苦。你我情義各自成全,將來榮華並蒂,豈非美談?」
我不知道自己表情如何,看著她,一時間失語。
喬緹對裴潛的心思,當年還小的時候我就敏銳的嗅到了,不然,我不至于那麼討厭她。可是現在,當她親口對我說出來,我卻不像從前設想的那樣撲上去抓花她的臉。
我覺得可笑,又不知從何笑起。就像一個表面光鮮的漆盒,未開啟之時教人揣測,可突然打開,卻發現里面裝著一堆莫名其妙的陳谷子爛芝麻。
裴潛果然是塊香糕,喬緹從以前盯到現在,終于決定下手,並理直氣壯地說,他現在不是我的了。
好一會,我才慢慢順過氣來︰「表妹與我說這些,不怕我告知舅母麼?」
喬緹一愣,看著我,目光微微一變。
「表姊若告知母親,那是正合她心意。」她很快恢復鎮定,「母親會同表姊說起讓我入府之事。」
我忽然為舅父和舅母感到悲哀,他們有喬恪那樣連魏郯都欣賞的兒子,卻生出了這樣一個沒頭腦的女兒。
「我兄長不會喜歡你。」還未開口,一個聲音突然傳來。
我和喬緹皆是一驚,轉頭看去,卻見一輛車上,窗上的布簾撩起,露出魏安睡眼惺忪的臉。他揉揉眼楮,看看喬緹︰「你沒有我長嫂好看。」
就像一場熱鬧的吹打突然噤了聲,我看著魏安,瞠目結舌。
喬緹更是不可置信地睜大眼楮,臉上的神色像染缸里出來一樣精彩。
「你……」她結巴地開口,又看向我。
我雖然也不自在,卻已經定住了神氣,覺得自己該把場面收拾一下。
「表妹且回去吧,」我看了魏安一眼,對喬緹說︰「今日之事,就當未說。」
喬緹臉上的慌張這才收起一些,臉色卻更紅。她看也不敢看魏安,應一聲,連行禮都忘了,低著頭快步走開。
那背影匆忙得狼狽,我看著,只覺啼笑皆非。再看向魏安,他已經從車上下來,眼楮亮亮地看著我。
尷尬歸尷尬,魏安方才那句話,我卻莫名地覺得心情大好。
「方才之事,四叔勿與他人說才是。」我微笑地說。
「嗯。」魏安回答得簡短。
「四叔酒醉來歇息麼?」我聞到些酒氣,問道。
「嗯。」魏安說,「我醉了,兄長就帶我出了來。」
「哦?」我訝然,「夫君何在?」
「那里。」魏安抬手,指了指我的那輛漆車。
作者有話要說︰上了個榜,周五之前鵝要更兩萬字
關于贈送積分︰有好些大人留言的時候沒有登錄,所以大段的留言系統都沒有認定,比如大人的長評,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