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鬧著,帳門外面突然傳來重重的咳嗽聲。
我一驚,停住手,魏郯亦面露詫色。
「何人?」我讓聲音顯得鎮定,問道。
片刻,帳門掀開一條邊,魏慈笑嘻嘻的臉探進來︰「長嫂。」
我松下一口氣,魏郯卻將額巾抓在手里,朝魏慈猛地擲去。
魏慈嚇得一縮,額巾在離他兩三丈的地方就落了下去。
「撿起來。」魏郯冷哼。
魏慈一臉訕笑,進來將額巾拾起,恭恭敬敬地送到榻前。
「做甚?」魏郯問。
魏慈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那棋不是還未下……」
魏郯坐起來。
魏慈忙笑著說︰「後來弟覺得長嫂也在,不忍擾了堂兄與長嫂相聚,想想又作罷了。」
「是麼。」魏郯似笑非笑,「那你在外面咳什麼。」
魏慈誠懇地說︰「天熱,弟偶有不適。」
魏郯拿起榻上一個木枕朝他扔去,魏慈面色不改,笑嘻嘻地接住。
我看著這二人,只覺無語。人前正經人後流氓,魏傕可以把這話寫作匾額掛在堂上。
這時,我想起魏傕那邊還要拜見,晚見不如早見,也正好成全魏慈。于是起身,對魏郯道︰「夫君,妾還要去見舅氏。」
「嗯?」魏郯看看我,看向滴漏。
「長嫂才來,還未歇息,明日再見不遲。」魏慈道。
我搖頭微笑︰「回來再歇息也一樣,姑氏和眾姒娣也有物事要我帶給舅氏與諸位叔伯。」
魏郯沉吟,沒有反對。他叫來程茂,讓他送我去前軍。
我在路上,就一直听程茂說騏陵水寨如何如何壯觀,但沒往心里去,在我的想法里,就覺得大不了許多船擠在一塊,跟長安游湖時節的碼頭也差不了多少。
可當大江出現在車馬前,我望著外面,驚訝得幾乎合不攏嘴。
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江。上次去淮南,渡黃河的時候,我已經被那壯闊奔騰的樣子驚得咋舌。而這大江,水波湍險不如黃河,卻比黃河清澈,也更加寬闊。馬車從江邊馳過,碧空萬里,那江面卻全然望不到頭,似乎無邊無際。
更讓我感到震撼的,就是魏傕的水寨。
營寨縱深十幾里,從魏郯的後軍一直綿延到江邊。但這並不算完,魏傕的戰船大大小小,放眼估計能有上千,卻泊得有條不紊。魏傕搭起棧橋,一路延伸到江中;又分作岔路,像便道一樣將各處連接,程茂得意地告訴我,要到哪艘船上,行馬行車皆暢通無阻。
我嘆服地頷首,心里又有些思索。如果魏郯仍統帥水軍,這樣的壯觀之物,他會如何指揮?我甚至能想到他立在江邊指點,意氣風發的樣子。
可惜,這些都不是他的。將來就算戰勝,魏郯也最多升個虛號。
想到這些,我有些意興闌珊,放下竹簾,坐好。
魏傕的營帳很寬敞,屏風、案席、書架等等,擺設得像家里的廳堂一樣,案旁還有一只銅爐在焚著香。
我入內的時候,魏傕正在看著地圖,旁邊坐著魏安。
看到我,魏傕神色和藹。
「阿遠道而來,一路辛勞。」見禮之後,他和聲道。
我低頭道︰「兒婦乘車,些許路途不足掛齒。舅氏操心國事,更是勞心。」
魏傕撫須,微笑道︰「你看過孟靖了?」
我答道︰「正是。」
「孟靖這病來得凶猛,久而不愈。行軍在外的都是粗人,阿既來此處,還當多多照料。」他說。
我行禮︰「敬諾。」
魏傕似乎對我照顧魏郯很放心,又談了些魏郯的病況,我將郭夫人讓我帶著魏傕的物品奉上。沒多久,帳外的軍士來報,說揚州使者來到。
我知道魏傕有事要忙,起身告辭。
才出帳外,迎面走來幾人,我看去,當先者是魏傕的謀士馬宵,後面跟著一名衣冠嚴整的文士,臉面陌生。
馬宵認得我,向我行禮,道︰「少夫人。」
我還禮。錯身時,文士的目光瞥來,似在打量。
回程之前,我又見了魏昭和魏賢等人,將女眷們托來的物什交給他們。
魏賢、魏平和魏綱都笑得合不攏嘴,惹得尚未有家室的魏朗也妒忌地嚷嚷,說等打完仗回雍都,他也要娶個賢婦。
魏昭拿著梁蕙給他的信,淡笑地瞥了瞥,收到袖中。
「多謝長嫂。」他朝我行禮。
我看他與其他堂兄弟一樣,身上也穿著武服,不過說話舉止,仍舊文質彬彬。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魏昭是個很特別的人。他有文才之名,有時耀眼,有時則內斂。但是,他一直是個持重的人,並且,他的持重與魏郯全然不一樣。不管何種場合,他總是謙和有禮。就算醉了酒或者所有人都在笑鬧,魏昭也不會放浪形骸。他也健談,但是看人的目光總是清醒而審慎的。
在有些人眼中,這是君子之態,魏昭也很得他們稱贊。可是在我眼中,魏昭總像帶著個面具,教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也就是這個原因,我無法與魏昭說話熟絡,即便我們同住在一處屋宅里。
魏安是個真心為兄長擔憂的好孩子,我回去的時候,他一定要跟來,說要看兄長。
我推拒不得,只能帶上他。
我以為魏郯會裝作沉睡什麼的不見魏安,直接把他打發走。
不料,魏郯看到他,笑起來,拍拍他肩頭說好像又長高了,然後,神色悠哉地對這個滿臉疑惑的弟弟說︰「我已病愈,但此事只有你、我、你長嫂和子賢知道,不可告知別人,父親也不可,明白麼?」
魏安望著魏郯,滿臉不解,片刻,卻點點頭。
「這幾日你留在我這里,讓子賢帶你去看大船,嗯?」
「嗯。」魏安又點點頭。
「來來,我現在就帶你去。」魏慈笑著拍拍魏安的頭,就要帶他出帳。可是魏安走兩步,卻回頭又走到魏郯面前。
「兄長。」他想了想,道,「我方才在父親帳中,听他提到崔公子,他說崔公子在梁玟軍中。」
魏郯道︰「嗯,崔珽乃梁玟軍師。」
魏安有些愣怔。
「怎麼,想見他?」魏郯瞥他一眼。
魏安撓撓頭︰「嗯。」
「崔珽如今是對頭,阿安要見,待我將他活捉來好了。」魏慈笑著嚷嚷,說罷,朝魏郯擠擠眼,把魏安拖了出去。
我坐在一旁,還為方才魏郯說的話訝異。
「崔珽?」我問魏郯,「他怎會到了梁玟帳下?」
「這有何稀奇?」魏郯道。「崔珽雲游至荊州,梁玟親自去請的。」
我更加訝異,想了想那是在雲石先生的宅中,魏郯曾請崔珽去雍州,可是崔珽沒有答應。「妾以為崔珽並無出山之志。」
魏郯淡笑︰「鳥擇良木而棲。從前麒麟子不出山,乃是未曾尋得良木。」
我還是感到費解︰「依夫君之言,梁玟是良木?」
魏郯在我身旁坐下,道︰「以夫人之間,崔珽若去雍都,這般家世名聲,可居何職?」
我想了想,博陵崔氏,名聲也算不錯,可在天子腳下,名門望族多了去了,並且如今在朝中,崔氏也並無深厚的背景。當然,魏傕任人唯才,崔珽這樣有才名的人,他是很樂于任用的。不過魏傕帳下人才濟濟,崔珽年輕,在他前面會有一干名聲與他不相上下的人排著隊……「主簿?」我挑了個可上可下的答案。
魏郯笑笑︰「夫人也覺得他到了雍都不會嶄露太快,可他在荊州,一下就成了梁玟的軍師。」
「梁玟何以這般器重于他?」我問。
「夫人可還記得前番梁玟在江陵異軍突起,殺岑瀚,佔荊州?」魏郯道,「那就是崔珽之計,而後梁玟與淮揚聯手,亦是崔珽出面談判。」
我吃驚不已。我先前只知崔珽被稱為什麼麒麟子,不想他竟有這般能耐。
「舅氏大概恨極了此人。」我想到荊州被佔、梁吳聯合這些消息傳來的時候,魏傕接連幾日臉色陰沉的模樣。
魏郯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起魏傕以前對付趙雋的手段,問︰「崔珽家在博陵,舅氏怎不將其族人接到雍都。」
「先前戰亂,博陵毀壞,崔氏族人已是所剩無幾。」魏郯道,「崔珽投梁之後,即已將其族人遷往荊州。」
我了然。
坐下來說了一會話,我漸漸覺得疲憊,叫阿元打些水來洗漱。魏郯也不擾我,待我更了衣,他讓我在榻上睡覺,自己拿了本書坐到別處翻看。
美美地睡了一覺以後,已經是夜里。
旁邊,不知什麼時候添了另一張榻,魏郯在上面睡得正香。
那榻估計是為我服侍「病人」準備的,比我現在躺的這張要窄一下。魏郯的身量本是高大,臥在上面竟要蜷起些來。
外面偶爾有些過路的腳步聲,只有帳篷的一角燃著燈火,光照落到這邊,已經昏暗。
我側著頭,忽然覺得我很久沒有這樣看過他的睡臉了。不知是習慣有人陪著還是受虐成性,有時我半夜醒來,發現旁邊沒人,竟覺得空落落的。
以後,那樣的日子可以繼續麼?我心里這麼想著,忽然覺得輕松不少。
不過,我的警惕心還在,當看到魏郯眼皮微動,我立刻閉上眼楮。
黑暗中,耳朵對任何一點聲音都極其敏銳。我听到魏郯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在伸懶腰,片刻,他從榻上起來。
沒多久,我的腰上蓋了什麼東西,似乎是件單衣。
我听到魏郯腳步窸窣,好像走了出去。
我听到他喚了王暉,在帳門出嘀嘀咕咕地說了一些話。
「……再去打听。」魏郯最後幾個字我分辨出來。
王暉應了聲,
當魏郯走回來的時候,我猶豫著要不要起來,這時,他在榻旁坐下。我幾乎預感到他又要捏鼻子或者撓手心,索性睜開眼楮。
「醒了?」魏郯有些訝異。
「嗯。」我裝作剛睡醒的樣子,輕聲道,「是何時辰了?」
「未及人定。」魏郯笑笑。
他的頭微微低著,正當要俯下,我錯開,一 轆起身。
「妾餓了。」我微笑。
魏郯讓從人送來飯食,跟我一起用過之後,從人收走器具,帳篷里又剩下我和他二人。
「還餓麼?」魏郯飲一口茶,問我。
「不餓了。」我說。
魏郯笑笑︰「那夫人與為夫來歇息好了。」說罷,一把抱起我朝榻上走去。
我很羞窘,連忙掙扎。
魏郯有些無奈,把我放到榻上,語氣不滿︰「又不是第一次,扭捏什麼?」
我的臉發熱,推開他︰「這是營中,外面听到了怎麼辦。」說著,指指帳壁。
魏郯一訝,唇角彎起。
「原來夫人擔心這個,我讓從人看著,十丈以內不得近前。」
那跟帳上掛個「此處行事」的牌子有什麼兩樣,我忙道︰「夫君勿忘了,如今夫君尚在‘病中’。」
「哦?」魏郯笑意更深,模模我的頭,「還有一事不曾告知夫人。」
「嗯?」
魏郯用力固住我的手,俯身下來,在我耳旁低低道︰「為夫的病,明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