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天等你 26,風之甬道(中)

作者 ︰ 林笛兒

殯葬的事情繁復而又嚴肅,來不得一絲懈怠。文字首發道別、火化,選擇墓地、碑文、下葬的日子、在寺廟做法事,在這一項項程式中,人的憂傷,反而被淡化了,到最後,才落下一個字「累」。

衛藍因為懷孕而瘦削的臉頰,更是頰骨高得月兌了形。她不等休息,急急地收拾行李回北京。

「你和我一起走嗎?」衛藍看看牆上的掛鐘,十點過了,凌瀚才回家。

行李箱塞得東西太多,拉鏈不會拉上,凌瀚蹲下,壓了壓,把拉鏈拉上。「我暫時不回京。你是坐飛機還是火車?」

衛藍疲累地躺在沙發上,「受不了飛機上上下下的顛簸,我坐火車。講座和售書活動不是都結束了嗎?」

「今晚,你早點睡,我明天送你去火車站。」

衛藍目光咄咄追著他,「你有什麼打算?」

凌瀚走出大門,站在走廊上仰起頭,四周高樓林立,從他這個角度看到的夜空只有院子般大小,星光稀疏得不宜察覺。他看過天氣預報了,明天是個晴天,溫度比今天高四度。

「不去想昨天,也不想明天,把每天的事做好就行了。」

「房子呢,繼續租下去?」凌瀚不愛住酒店,從北京出發時,就講要租個房。她一跨進這院,嚇了一大跳。這房租得太奢侈了點。

凌瀚回身笑笑,「一下子給了半年租金,總得住個夠吧!」

「凌瀚,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應該跟我一塊回北京。」衛藍投來責備的一瞥。

「戚博遠的案子向法院起訴了。」

衛藍受不了地搖搖頭,「你干嗎提他?反正我不會同意他和我媽媽合葬,南京我也不會再踏入半步。」

「其實,他也很可憐。有很多事,人力是無法控制的。」

「凌瀚,你今天有點怪怪的。」

凌瀚模模自己的臉,「有嗎?」

「你今天去見誰了?」

「別像個警察一樣的質問。」

「我有知道的權利。」

「去泡個澡,好好睡。」凌瀚突然話鋒一轉。

衛藍嘆了一聲,「凌瀚,我對你的了解很有限,但你有今天這個樣子,我費了許多心血,別讓我太挫敗,好麼?」

凌瀚澀然地點了點頭。

衛藍進屋去了,他輕輕掩上門,走到院中,點燃了一根煙。牆角的一簇三角梅開了,玫瑰也打了苞,幽幽的香氣隨夜風柔柔飄蕩。鐘藎不愛聞煙味,他吻她的時候,她嬌嗔地抱怨個幾句。當他羞窘地僵在那里,她又主動湊過來。壓力真的太大了,吸煙可以舒緩這種壓力。到北京後,他煙抽得更凶,有時一天一盒都不止。

煙頭一明一暗,微弱的火光是映照出他凝重的面容。手腕上的傷口已經結疤了,模上去毛毛躁躁的。那一天,听衛藍說鐘藎要來,他一早晨就去超市買了許多菜。好巧,超市剛到了一批新鮮的大蝦,他買了許多。衛藍和她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他午飯後,就站在屋檐下等著了。門鈴響起,他的心雀躍無比。但是在對上鐘藎冷漠的目光時,他的心涼了。

夜色里,有的聲音傳來,那是冬眠的小蟲被春天喚醒了。他內心被冰封很久的某種情愫,也在這聲音中悄然萌芽。

就在這一牆之隔,凌瀚不知,鐘藎正倚牆站著。

去安鎮看油菜花,別人叫春游,鐘藎稱之為回家之旅,這一次,鐘藎改名了,她叫它為告別之旅。

小屋,是告別的起點站,江州,是終點站,安鎮,是途中的加油站。她必須要積蓄足夠加大的力量,才有勇氣和過去堅絕地說bye、bye。

就在她和凌瀚分手後不久,方儀找到關系把她調回寧城,她生硬地拒絕了,連個理由都不肯給。就連對花蓓,她也沒提過這事。在她的內心里,一直有個念頭,像個路標,固執地立在那里。有一天,她相信,凌瀚還會回到她身邊。在她被凌瀚那樣傷害之後,她還生出這樣的想法,簡直就是個白痴,簡直就是賤。只要凌瀚回來,她願意做個白痴,她願意再賤一點。

第一次在火車站遇到凌瀚的那個日子、最後一次從車站接回凌瀚的日子,每一年的這兩天,她都要去火車站,痴痴等著從北京過來的列車,痴痴等到最後一個旅客離開,她才回去。在等待中,心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三年過去了,架不住方儀的嘮叨,她回了寧城,但是她和凌瀚一起租住的公寓,她還留著。她想讓房子替她守候下去。

現在,該是終結的時候了,凌瀚走得太遠,他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小屋里燈亮著,她深吸一口氣,能嗅到空氣中夾雜的煙味,那是凌瀚。如此近,卻又如此遠。

以後,小屋會是任何人的小屋,卻再也不會是她的。她閉上眼,小屋的一牆一瓦、一草一木,都印在她的腦海中,這就夠了。

她無聲地道別,然後,轉身。

深夜的馬路少了一分喧囂,她慢慢地走著,心如止水。

從寧城到北京,可以坐和諧號,也可以坐以k字開頭的慢車。

和諧號今天誤點了。火車站高大的電子顯示屏上寫著︰g700x次列車16次中的8節車廂出現設備故障,列車估計要晚點一至二個小時,請旅客同志們耐心等候。候車的旅客怨聲載道,和諧號在這幾個月內,連續誤點幾次,什麼高鐵,什麼動車組,簡直就是***扯蛋。

鐘藎同情地看著情緒越來越激動的人群,列車晚點是難免的事,可能大家對動車組寄予的希望太大。希望越大,一旦失望,必然也是最大的。感情也是如此。

她從江州回寧城,如果有凌瀚陪著,她會坐慢車。k字開頭的慢車,車廂是郵政綠的,設施非常陳舊,座椅不舒適,環境也不是很干淨,列車員態度懶散又冷漠。只有兜售小玩具時,才露出個笑臉。她的情緒到不受一點影響,她和凌瀚有說不完的話,巴不得鐵路沒有盡頭,就這樣相依相偎著,一直坐下去。凌瀚在寧城有個親戚,他來寧城會住到她家。她很想帶凌瀚回家見方儀,但沒敢。方儀是堅決不同意她在江州找男友的,凌瀚是省人才庫下派到江州的,回寧城很容易,她想著等凌瀚調回來再提。她還想著,等到春天,她要帶凌瀚回安鎮看油菜花。

凌瀚總是準備了三明治、面包、水果、各種飲料,搞得像旅游般。她在車上去趟洗手間,明明門上有鎖,他也要守在門外。花蓓說他簡直把她呵護得滴水不漏,這樣下去,以後會沒行為能力的。

如果她一個人回寧城,她就會選擇和諧號,快呀,可以縮短與凌瀚分別的時間。

多麼辛酸而又幸福的往事。

鐘藎從電子屏上收回目光,隨著人流往檢票口走去。寧城沒有到安鎮的列車,她要坐到縣城,再搭汽車。路過縣城的列車,是慢車,還是夜間的。天漸漸黑了,列車的燈雪亮地照過來。人群急速地往後退,鐘藎差點被絆倒,幸好一雙長臂從身後托住她。她扭過頭想道聲謝,後面的人群像潮水般涌來,她只得跟著向前。

這列車是從寧城到青島,現在的季節不是旅游旺季,車上的人不是很多。車廂內很髒,上一站離開旅客留下的垃圾都還沒處理。鐘藎買的是硬座票,四個小時後,她就下車了。她想把行李箱塞進行李架,提了幾次,終是力氣太小,都沒成功。有人輕輕拽了下她的衣角,她回過頭,一怔,是在看守所外面轉悠的那個啞巴民工。

他用眼神示意她讓開。到底是男人,輕輕一托,行李箱穩穩地擱在行李架上。

鐘藎忙不迭地道謝,「你是回家嗎?」

啞巴緩慢地眨了下眼楮,她這才想起他是听不見的,可惜她又不會手語,羞澀地笑笑,從口袋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塞給他。啞巴快速地把手背縮進袖內,往里面的車廂走去,背影有一絲僵硬。

鐘藎緩緩眨了眨眼楮。

列車開動不久,坐在對面的一位中年婦女就開始吃她的晚餐。她買了盒飯,吃完,又泡了碗泡面。泡面的香氣彌漫在鐘藎面前,感覺像坐在廚房的灶台邊。碗洗好之後,中年婦女又打開一個袋子,從里面抓出一把瓜子和花生,在那嗑了起來。看到鐘藎打量她,她咧咧嘴,露出一口黃牙,「要來點麼?」卷舌音很重,徐州那邊的。

鐘藎搖頭,一個列車員推著輛車出來,向大家展示一個在掌心里把玩的球,說是強身健體,能防止老年痴呆。婦女在座位下面踢踢鐘藎,「別買。現在是十塊,繞過三圈,就是三塊了。」

鐘藎笑笑,把目光專注于手中的書。她把花蓓送給她的《幸福九植物》帶來了。

書里說,在墨西哥熱帶雨林里,生長著九種神奇的植物,分別代表著財富、力量、魔法、勇氣、自由、美好的性、持久的愛、生命繁衍、長生不死。找到它們,就得到一生的幸福。這輩子,她估計是去不了墨西哥雨林,她也不想擁有這太滿的幸福。其實,有一兩樣就足已。這樣的書,不能入迷,作為旅行消遣挺好。

中年婦女猜得真不錯,列車員第三次推車出來,小球的價格直降到三元。中年婦女得意地沖鐘藎揚起下巴。

鐘藎請中年婦女幫她照看下行李箱,她起身去洗手間。洗手間前排了兩個人,一男一女。鐘藎抬首,想看看前面那節車廂的洗手間空不空,一下又看到了啞巴民工。他像尊雕塑,孤獨地對著窗外漆黑的夜色,濃密的胡須遮住了他的嘴唇,但鐘藎能想像得出,此時,它們一定抿得很緊。他仿佛與這個世界、這列火車都隔絕了,在一個獨有的空間里,他沉思,他想像。

夜晚十一點,鐘藎到達縣城。這是個小站,離城區比較遠,每天經過的列車也很少,站台上,列車員穿著厚厚的棉大衣,脖子縮在衣領里。

下車的人很少,啞巴民工竟然也在其中。

車站外面,有幾輛三輪摩托車簇擁了過來,司機們揚著音量問要去哪里。鐘藎瞧著一個長相比較面善的,她說去安鎮。司機皺了皺眉,安鎮挺遠的,又是大半夜的,我回來又拉不到客,至少六十。鐘藎沒有還價。

三輪摩托車上面用塑料布做了個遮風的棚子,看著嚴實,並不是很暖和。鐘藎掀開塑料布往里鑽,有一個人搶了先。

「你們是一道的嗎?」司機問。

鐘藎眨眨眼,看著里面的啞巴民工,「你……也去安鎮?」她指指安鎮的方向。

啞巴終于有反應了,他點點頭,從口袋里模出幾張皺皺巴巴的鈔票遞給鐘藎,手指比劃了幾下,意思大概是他們拼車吧!

鐘藎搖搖手,有他作伴走夜路,她莫名地感到安全。

啞巴也沒推辭,把鈔票放回袋中,然後,抱著鐘藎的行李箱,似乎怕它會踫壞。鄉村的路,行駛的都是農用車,維護得並不好,坑坑窪窪的,車顛得很厲害,一路上又看不見什麼燈火,只听到呼呼的風聲。鐘藎不一會,就感覺身上的熱氣仿佛全部散盡了,血管里的血不再是流動,宛若凍結了。顛得又疼,她痛苦地在位置上挪來挪去。啞巴看看她,突然放下行李箱,月兌上的棉衣塞給她,要她墊在下面。鐘藎慌忙拒絕,怎麼也不肯接。

摩托車的轟隆聲中,她仿佛听到啞巴一聲輕輕的嘆息。

靜謐的夜色里,驀地出現了一片燈光,司機說安鎮就要到了。鐘藎掀開棚門,饑渴般地凝視著。

啞巴在鎮子口下的車,也不知他去哪,身影很快就被夜色融沒了。

行李箱上的輪子在青石板上咕嚕咕嚕地滾著,安鎮的寂靜,如鋪滿了白雪的原野。鐘藎在這片原野上跋涉,再過一座小橋,走過一條小徑,在河岸邊那座帶著院子的青磚瓦房,就是小姨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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