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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國公傅友德挺身而出,冷冷道︰「北元騎兵擾邊,目下雖只是數百上千的襲擾,但王大人說成是癬芥之患,未免過于輕率。」他性如烈火,滿心希望能提調大軍重創納哈楚,一來可以保境安民,二來可以借此提高武將在朝野間的地位。
王靖皺眉道︰「敢問穎國公,若是以藍將軍之意,出動大軍二十萬,須得征集多少民夫運送糧草?」
宋國公馮勝對朝野中文官權重也是無可奈何,是以方才一直便未曾插言,現在見得王靖一干文臣嗦不休,心中也感不耐,冷道︰「以臣看來,若是調集二十萬大軍和納哈楚決戰,糧草必得充足,最好能有四十萬民夫運送糧草。」他素來嗓門大,不說話則已,一說話便若雷鳴一般,把身側出乎意料的朱權也震得耳朵嗡嗡作響。
朱權苦笑著看了看身側這個身材健壯的馮勝,心道︰這個老爺子精神還真健旺,說話的氣勢都是如此驚人,只怕打仗也是生猛得緊。
「出動二十萬大軍,卻要四十萬民夫運送糧草。豈非勞師動眾,大傷民力?」李憲忍不住道。
馮勝瞪了李憲一眼,怒道︰「這是大軍遠征,非是兒戲。黃口小兒不要坐而論道,空談誤國。」他此時惱怒起來,不知不覺間,嗓門又大了三分。
李憲年歲雖是只當得馮勝子佷輩,但也有三十余歲,此時听得馮勝將自己說成了「黃口小兒」,忍不住惱羞成怒,抗聲道︰「洪武十四年,穎國公率三十萬大軍平定雲南之時,也只得三十余萬民夫運送糧草,如何今次便要動用四十萬民夫?」
魏國公徐達跟隨朱元璋多年,深知其性子,完全不擔心出動大軍是否遠征,反而擔心李憲之流對大軍遠征的糧草補給橫加掣肘,此時一面咳嗽著,一面走出隊列來道︰「以臣看來,元庭雖是敗亡,畢竟其民風乃是彪悍善戰,這些年退居漠北草原之後,得了十數年的喘息之機,只怕此時其精騎戰力還勝過了昔日臣北伐之時。{}」說到這里,看了看一眾文官不太相信的神色,嘆了口氣道︰「北伐之時,臣率大軍追擊元庭悍將王保保,賀宗哲。由于大意,輕信了王保保的詐敗之計,輕敵冒進,于嶺北(今內蒙古北部)中了元軍埋伏,傷亡過萬。日後思之,招致大敗的根由便是輕敵,連勝之下小覷了蒙古騎兵的彪悍戰力。北元退到草原之後,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只怕戰力已然大有回復,強過了昔日嶺北之戰時。是以若是陛下決意調動大軍遠征,須得糧草充足,切不可有輕敵之意。」
傅友德看了看徐達,心中暗暗佩服,他戎馬一生,和元朝騎兵血戰無數,深知蒙古騎兵來去如風的剽悍戰力,心知徐達今日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自承昔日大敗乃是為了引起朝野對目下北元大軍實力的重視。
朱權听徐達訴說自己昔日的慘敗,心中忍不住激動,暗暗想道︰身為一個統率千軍萬馬的元帥,自是將自己的戰敗視為奇恥大辱,徐達今日當眾這般說,自然乃是顧及到國事,軍士的性命。由此可見,一個做大事的人須得氣量恢弘,不能只顧著自己的面子說話行事。
太子朱標心中對動用幾十萬人力的龐大遠征不太贊同,對朱元璋朗聲說道︰「兒臣以為,父皇增調精兵數萬增防遼東。再派遣得力文臣作為大明天朝的使者,去到遼東納哈楚面前,陳說利害,勸其不要挑動戰事。若是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豈非上策?」
六部尚書為首的一眾文官盡皆躬身道︰「太子殿下此言甚是體恤百姓,臣下贊同。」有兩個文官還跪倒在地,奏道︰「臣等願作我大明天朝使者,出使漠北北元諸部落,勸其不要妄動刀兵。東方|小說網|」
朱權看了看一旁微笑不語的燕王朱棣,忍耐不住朗聲道︰「小弟認為太子殿下此言不妥。便是要出使,也要給予北元大軍重創,將其打怕了再派使者。若是不戰便即出使,反示弱于元軍,以為咱們怕了他們。」說到這里,轉頭看了看王靖,趙衡等人,突然笑道︰「本王便打個比方說明此事,元軍擾邊,便如一些盜賊小偷入戶行竊,剛開始做賊心虛,只是翻牆盜物,但若主人家只是呵斥責罵,只怕盜賊們反以為主人家膽小怕事,會越來越多,更加肆無忌憚,便要上房揭瓦,放火殺人了。」
「國事家事,豈能如此比喻?殿下此言卻是有失妥當了。」趙衡忍不住皺眉道。
馮勝吹胡子瞪眼的大聲道︰「臣下以為殿下比喻甚是貼切,對付將劫掠殺人視若田間勞作般尋常的蒙古韃子,便該當五年一大打,兩年一小打,以免養虎為患。」
朱元璋眼看也吵得差不多了,正想說話,轉頭突然見到四兒子朱棣依然是一副三緘其口,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悠閑神態,心中一動,問道︰「棣兒,你卻是如何看待此事?」
朱棣躬身對朱元璋道︰「兒臣以為太子殿下之言,頗為有理。」
朱權听得朱棣的話,心中暗暗咒罵,暗道︰你小子也太過滑頭了,叫我一力主戰,自己卻反而裝作對太子的恭順,倒成了一個和平愛好者了,當真可惡至極。看著朱棣一臉真誠的表情,內心突然有一種想痛毆他的沖動。
此時文官末列走出一個頷下飄著三縷長須,神態頗為瀟灑的中年文官,朗聲道︰「國雖大,好戰必亡。秦國窮兵黷武,二世便亡,列位國公,將軍該當以史為鑒。不可輕動刀兵。」
朱權听得這清朗的聲音甚是熟悉,忍不住轉頭看去,卻見乃是太子朱標的親信,對自己頗具敵意的那個黃子澄,此時卻是穿著七品畫鸂鸂補服。
趙衡,王靖,李憲等一眾文官眼見這個身為七品翰林侍講的黃子澄引用《司馬法》中的名句結合秦朝速亡的史實反擊馮勝,傅友德,藍玉一干主戰的武將,忍不住都微微頷首,心中對他頗為贊賞。
朱權自然知道秦國雖是掃滅六國,一統天下。但卻只到了秦始皇的兒子胡亥,便即被項羽劉邦打垮。「國雖大,好戰必亡。」這句話這麼有分量,定然是大有來歷。心中雖還是堅定的主戰,卻不由得暗暗對黃子澄有點佩服,心道︰看來在這個古代,多讀書當真大有好處,若不然給這幫酸儒冷嘲熱諷的,都還不知道對方的話來自何方,有何典故,豈非狼狽不堪?
穎國公傅友德面露輕蔑的微笑,大聲道︰「黃侍講當真好學問,既是如此,傅友德便回你兩句《司馬法》中所說,「天下雖安,忘戰必憂。」北宋徽宗,趙佶雖是讀了一肚皮的書,一手字畫稱得上技驚天下,但卻是畏戰懼敵,偏安江南一隅,坐視金兵勢大,最後不但喪邦辱國,更將大好江山,萬千黎民置于異族鐵蹄之下。此等慘痛教訓,我等粗魯武夫無一日或忘。」他雖素來沉穩,但此時說到激烈處,卻已然是聲震殿宇,振聾發聵。
朝中六部尚書以下的一眾文官耳听得穎國公傅友德居然出乎意料之外的「以子之矛,攻己之盾。」不但同樣的引用《司馬法》中的名句,結合宋朝的屈辱歷史反擊。強調北宋徽宗,趙佶的字畫雙絕,卻誤國誤己的歷史,暗諷朝中這些反對大軍遠征北元納哈楚的一干文臣空談誤國,言辭如此犀利,不由得有點如坐針氈,略感狼狽。
黃子澄卻是膛目結舌,無言以對。要知這些大臣雖是有點迂,但卻最認同事實,非是強詞奪理之輩,此時傅友德的言語雖是如刀似箭般凌厲逼人,卻是無從反駁。
馮勝心中對這幫自以為是的文官早就憋了一肚子的不忿,此時見傅友德當眾將他們說說得啞口無言,大顯狼狽,頓時胸懷大暢,裂開嘴大笑。
藍玉素來有點目中無人,和傅友德彼此暗存了不服之意,但此時見他引經據典,反駁黃子澄,也不由得暗暗心悅誠服,暗忖道︰看來穎國公乃是文武雙全之才,我尚遜他幾分。
朱權听得傅友德的這番激烈昂揚的言辭,只覺得身體里血液也好似被點燃了般的激烈涌動,沸騰不止,忍不住心中激動地想道︰弱肉強食,這個道理道理千古不變。不但自己現在所處的這個時代,便是以前自己所處的那個文明世界,一個國家民族沒有強大的軍隊保境安民,也只能備受欺凌,就好似那個富國卻缺乏尚武精神的宋朝一般,淪為他人任意宰割的魚肉。
洪武皇帝朱元璋眼見傅友德今日如此慷慨激昂的駁倒了一眾文官,回想起他跟隨徐達,李文忠北伐之時,徐達慘敗于王保保之手,李文忠雖是悍勇,卻也只得個慘勝。只有這個傅友德麾下只得幾千人,卻從甘肅一直打到蒙古草原,再打回甘肅。一路上和元軍七次交鋒,皆是大獲全勝,斬獲無算,將蒙古人打得丟盔棄甲。最後實在是因為繳獲的輜重太多,俘虜太多,嚴重影響行軍速度,只得怏怏班師的事。心忖道︰這還當真是一只老虎啊,而且還是一只文武雙全的老虎。心中轉著念頭,口中卻是哈哈大笑道︰「天下雖安,忘戰必憂。這話當真說到朕心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