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桂之所以如此大費周章,不但懇求朱元璋承認國王地位,更恭請其為自己的王國定下新國號,也是頗有些深謀遠慮.
朱權心中暗笑道︰李成桂此舉倒也煞費苦心,若是朱老爺子親自賜予新國號,那麼後世大明朝的皇帝假若一時興起下再想如同元朝一般對這個彈丸小國興兵,只怕就難以名正言順,師出有名了。試想若是我國家名字都是你身為宗主國的開國皇帝賜予,你還好意思興兵討伐我這個藩屬之國麼?由此看來這些高麗人對咱們中原文化,士大夫所講究的調調兒倒是頗為熟悉。念及這個彈丸小國素受中原文化影響,並非充滿侵略性的游牧部族可比。對于大明加強對遼東的控制以及日後的遷都北平,一個毗鄰遼東,恭順臣服的藩屬國對大明實為有利,便即邁步出列,希望促成此事。
不待朱權出言勸諫,朱元璋口中喃喃道︰「朝鮮,朝鮮。朝日鮮明之國,朕念及爾等飽受我中原文化燻陶,其意甚誠,朕便賜予你等小邦朝鮮之名。」說到這里,緩緩站起身來,手指俯伏于地謝恩的李成元微笑道︰「為彰顯我大明實為禮儀之邦,非是窮兵黷武的蠻夷可比,朝鮮自今日起,便是我大明永不征討的藩屬之邦。」
朱元璋賜國號尚在李成元意料之中,但「永不征討」四字由這位大明朝開國皇帝當眾許諾,分量可謂重若泰山。李成元聞言心中巨震,忙不迭的叩首言道︰「朝鮮小臣李成元在此權代鄙國國主,臣民上下叩謝洪武皇帝陛下隆恩。」回想昔日元朝對自己國家的橫征暴斂,美其名曰的和親下,卻是讓幾個韃子婦人把持操縱自己的國家,今日大明朝洪武皇帝陛下的胸懷正如他自己所言道,中華禮儀之邦,非是番邦蠻夷可比。內心既感亦佩,這幾句謝恩之言倒是發自肺腑。
一眾文官初見李成元之時,念及大明使者被害,個個都是怒不可遏,引經據典下可謂極盡挖苦嘲諷之能事,待得眼見這個李成元從談吐舉止再到一派儒家文士打扮,不由自主的頗起認知之感,敵意漸去下再聞得朱元璋口說大明乃禮儀之邦,非是番邦蠻夷可比,便即一個個乖乖閉上了嘴,以免自己給這個已然臣服的朝鮮小邦使者留下仗勢欺人,持強凌弱的觀感,個個拜服于地口稱︰「吾皇聖明。」
朱權跟隨一眾文武百官拜倒在地,心中滋味難以言表,暗自忖道︰數百年後的中國人,又有幾多知曉朝鮮名字的由來?或許他們在無數韋小寶式奴才的燻陶之下,連自己的祖先的歷史都已然徹底忘記。
朱元璋沉聲道︰「傳歸義侯上殿。」
隨著御書房總管薛京略顯尖利的嗓音,片刻之後,早已等候在奉天殿外的一個三十余歲約莫四十,面色略顯蒼白局促的中年華服男子步入殿來,叩首拜道︰「微臣明升參見吾皇。」
要知此時大明朝得以封侯之**部分乃是久經沙場的宿將,朱權眼見這個明升略顯惶然之態,不似昔日征戰沙場之人,心中不禁頗為納罕。
原來明升之父便是元末之時的明玉珍,其二十二歲時參加徐壽輝領導的天完紅巾軍,任統軍元帥。後奉命領兵西征,由巫峽入蜀,佔領重慶。接著,明玉珍派兵四出討伐,徹底擊敗川內元朝官軍,基本上平定了川蜀。1360年陳友諒殺徐壽輝自立為帝,明玉珍不服,不與相通,隔年七月,明玉珍于重慶自立為隴蜀王。1362年稱帝,建都重慶,國號大夏,年號天統,仿周制,設六卿,立妻彭氏為皇後,立明升為太子,立太廟。
1366年,明玉珍病逝,由子明升繼承皇位。
明洪武二年(1369),朱元璋遣使勸降,明升不從。洪武四年(1371年)春,朱元璋遣湯和、廖永忠、傅友德等領兵征蜀,夏軍敗潰。六月,明軍抵重慶,明升出降,夏亡。朱元璋念及明升率部歸降,便即降旨冊封其為歸義侯。
朱元璋手指明升對李成元微笑言道︰「朕決意讓明升一家遷居朝鮮,望爾等善待之。」
李成元不明這個大明朝冊封的歸義侯是何來歷,雖是一頭霧水下還是鄭重承諾下來。
原來洪武皇帝朱元璋雖則深明歸順後的明升已然毫無野心,但念及其畢竟曾身為夏國皇帝,目下大明朝蜀中官員不乏明玉珍當年舊部,索性釜底抽薪,將明升一家遣至朝鮮,遠離蜀中,也算得煞費苦心。
奉天殿中自朱元璋到朱權以下的文武百官,以及朝鮮使者李成元的所有在場者,沒有人能夠想到今日朱元璋對朝鮮的許諾會給後世產生多大的影響。明朝萬歷年間,日本梟雄豐臣秀吉手下十幾萬大軍入侵朝鮮,朝鮮國王李成桂的子孫李蚣值此兵敗如山倒的朝鮮存亡之際,派遣使者前往北京,以藩屬國的身份請求明朝出兵幫助收復失地,明萬歷皇帝面對財政困難的內憂外困下,依然派遣李如松統帥大明遠征軍赴朝鮮半島,打得日軍傷亡慘重,丟盔棄甲,倉皇逃回日本。明朝大軍此次遠征避免了朝鮮被日本滅亡,對亞洲的歷史可謂影響深遠。而明升及其家人子孫因洪武皇帝一句善待之言得以世代居住朝鮮半島。時至今日,其子孫後代兩萬余生活在朝鮮,四萬余生活在韓國。
只因馬哈木乃是游牧部族首領,非是李成元這等通曉漢話的使臣可比,禮部官員又即口述瓦剌首領馬哈木使者前來大明,意欲臣服于大明朝廷,求取可汗封號之事。而充當翻譯的卻是禮部下屬鴻臚寺的官員,朱權的老熟人乃刺無。原來此時在普天之下讀書人眼中,四書五經,儒家經典以外的書籍縱然有些道理也還登不得大雅之堂,更不用說番邦言語文字了,更是無人問津。吏部侍郎無奈之下也只得稟明朱元璋後讓乃刺無上朝充當翻譯。
左側文官隊列中人影晃動,走出一人來。正是兵部侍郎齊泰,只听他沉聲說道︰「啟奏陛下,可汗稱謂非是我大明所有。馬哈木親身來到應天,足見其心甚誠,微臣覺得還是由陛下降旨施恩,加封親王為宜。」
戶科給事中卓敬等數人心中贊同齊泰所見,忙即附議。
朱權念及昔日荊鯤對此事的看法極為有理,正待出聲贊同。卻見對面文官隊列中一個身穿御史的中年迫不及待的出聲反對,緊跟著便是兩個御史,一個言官不甘落後,紛紛走出隊列來聲情並茂的開始控訴,今日的瓦剌不過是昔日森林蒙古的一個部族,一百余年之前他們的祖先曾經跟隨忽必烈蒙古大軍南下入侵南宋,對宋朝老百姓更是犯下罄竹難書的罪行。
除開六部尚書侍郎等較為年長沉穩的官員外,其余一眾文官對于冊封馬哈木之事都是將頭搖得好似撥鼓一般,忿忿不平的激烈反對。在他們眼中,這個滿臉皺紋的老韃子自然遠遠不如朝鮮那個做一派文士打扮,談吐甚是得體的李成元順眼。臣服就臣服,藩屬就藩屬,還封什麼可汗,封什麼王?當真是豈有此理,視同兒戲。
朱權耳聞兩個御史言辭之間甚是激烈,矛頭已然指向了持封王論調的齊泰和卓敬等人,心中暗道僥幸,忙不迭眼觀鼻,鼻觀心,當起了泥塑木雕。這些口若懸河的言官御史們,一通長篇大論足以說上半個時辰而不休不止,讓听者頭皮發麻,可不得了。
馬哈木雖則完全听不懂這些明朝官員們所言所語,卻也能清晰的感受到他們怒視而來的目光之中,言談舉止間那股撲面而來的敵意。他雖則孤身一人,畢竟也是歷經征戰,在草原之上成長的部族首領,膽量氣度非是李成元可比,面對一眾明朝氣勢洶洶的明朝官員,倒是不顯一絲懼意,反而更加激發了自幼而來的那股狠勁。
藍玉身後不遠之處,身穿飛魚官服的錦衣衛指揮使蔣賢,面上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馬哈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昔日攜帶乃刺無前往遼東勸降納哈楚之際,曾經暗伏沈鵬商隊之中,意欲刺殺阿魯台,挑動三族混戰廝殺,自然認得出眼前這個老韃子便是衛拉特部族的首領,月兌歡的父親。自打數月前一眾文官齊齊將矛頭指向錦衣衛濫用酷刑,朱元璋下旨錦衣衛焚毀詔獄中刑具後,他已然許久沒有在朝議之時說過一句話,往往不會引來過多的注意。他內心之中自然明白,目下的自己和所有錦衣衛必須暫避鋒芒,猶如一條蟄伏于冰雪下的毒蛇,如僵似斃,靜靜等待著下一次的狩獵機會。
朱權眼見馬哈木一副從容不迫之態,心中暗自忖道︰咱們可以痛恨這些韃子的殘暴,卻不能輕視這些殘暴的韃子。他心里是太清楚這個名為瓦剌的部族後來在草原是相當的強大,甚至是強大到了在土木堡之變擊敗數十萬明朝大軍,捉住了明英宗皇帝,兵臨北京城下。一想到此處,心中不由自主的惡向膽邊生,恨自心頭涌,暗自恨恨忖道,假若是月兌歡前來,或許我便該找個法子弄死他,永絕後患。
朱元璋自接到朱權奏折,知曉瓦剌首領馬哈木前來應天朝見自己,意欲獲得冊封之事,這些文官如此激烈的反對封王早在意料之中,揮手制止了數個文官的喋喋不休之言,面帶肅然之色的沉聲說道︰「瓦剌首領馬哈木親身前來應天,願意藩屬我大明,足見其意甚誠,朕心頗慰。」說到這里,轉頭看了看肅立一側的寧王朱權,眼中笑意一閃而過,斷然接道︰「無奈我大明冊封素無可汗稱謂,正所謂入鄉隨俗,朕決意冊封瓦拉首領馬哈木為順寧王。」
待得听乃刺無翻譯明白,馬哈木內心中猶如翻江倒海一般難以控制,雙手不由自主的緊緊握拳,指甲深陷肉中,猶豫片刻後還是拜服于地,叩謝大明皇帝陛下聖眷隆恩。
他心中縱然猶如刀絞一般痛苦難當,卻也只有強自忍耐,因為自己縱然可以不懼貴力赤,阿魯台任何一人。衛拉特部族可以無懼任何草原上的任何部族,無奈現在阿魯台已然率領阿蘇特部族歸順韃靼,人口兵力遠勝目下的瓦剌,草原上一些首鼠兩端的弱小部族眼見如此形勢,也是毫不猶豫的投奔韃靼而去,故此今日的衛拉特人必須忍辱負重,無論是自己這個瓦剌的可汗,還是那些可惡的漢人口中輕蔑無比的順寧王,也不能例外。必須想法設法從明朝得到盡可能多的生鐵用以打造兵器,利用和明朝牛羊馬匹交易絲綢布匹茶葉,去拉攏那些較為強大的部族,用衛拉特騎兵無情的彎刀與鐵蹄去征服那些弱小的部族,使得瓦剌崛起于草原之上。
就藩大寧的朱權封號乃是寧王,這個甘願臣服于大明,拜服于地,頭發花白的老韃子被皇帝陛下冊封為順寧王,此中之意自然能讓這些平日里舞文弄墨的一干文臣體味到了個中深意,個個目中流露著些許笑意,奉天殿上一時間竟是鴉雀無聲,竟是沒有一個再反對冊封之事。
朱權看了看不遠處斜睨馬哈木的涼國公藍玉,顯見得對此事不太高興,微微嘆息一聲後暗自忖道︰以藍玉,朱老四和我這些軍旅中人看來,報仇最好的方式自然是用三尺長劍,而在這些動則引經據典的書呆子們看來,或許漢字還遠遠利過了刀劍。
朱元璋揮手示意御書房總管薛京奉上筆墨後,親手在黃綾上寫就賜予朝鮮,瓦剌的國書後以玉璽用印。
朱權眼見此時的馬哈木若無其事的接過國書後叩頭謝恩,暗暗嘆息之余更是心生警惕,內心中忖道︰這些草原上的游牧部族倒也猶如野草般堅忍不拔,不但可以忍耐風刀霜劍般惡劣環境,殘酷無比的部族廝殺,更能受得了這般奇恥大辱,當真不可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