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瑛眼見朱權面上的豪氣干雲消散兩分,又即柔聲說道︰「縱是唐太宗李世民,昔日玄武門之變也曾殺兄逼父,可見帝王之家容不得絲毫親情,。」
朱權回想昔日那個性子溫和,顧及親情的懿文太子朱標最終也不過落得個郁郁而終,忍不住輕嘆道︰「孑然一身掌天下,六親不認帝王家,倒也並非虛言。」嘴里這般說,心中暗自忖道︰縱觀青史,秦皇漢武,唐太宗,朱老爺子,所謂有為之君哪一個不是殺人無算,六親不認?心狠手辣便是個這個帝王游戲的規則,無論誰置身其中而不去適應這個規則,就注定了要被規則所無情淘汰。
「師傅如何說來?」徐瑛輕聲問道。
朱權回想方才書房商議之時,師傅秦卓峰,風鐵翎以及方勁松的神態,皺眉說道︰「師傅,風老爺子他們什麼都沒說。」言及于此,腦海中驀然回想起昔日師傅和獨臂劍客方勁松在藍玉進軍捕魚兒海前,遠赴大漠時無懼生死的豪情壯志,心中豁然明了他們的心意,淡淡說道︰「皇帝削藩也好,朱老四靖難也罷,不過叔佷之爭,非是抗擊外敵,和蠻夷交戰。此戰非是師傅,風老爺子,方前輩他們心中所願。」
夜深人靜之時,臥倒在床的朱權回想目下自己所處形勢,忍不住輾轉反側,隱約見得沉睡的女兒小臉上的安靜祥和,突然想起了昔日那個和自己交厚,後卻因私營茶馬生意給洪武皇帝朱元璋下令處死的駙馬歐陽倫,突然忖道︰瑛兒他日長大後也須嫁于他人,假若瑛兒的夫婿犯了國法,我又該當如何處置呢?若是念及親情,視若不見,豈不使得權貴勛戚人人效法,國將不國?朱老爺子那般六親不認的無情手段,又是人人可以為之麼?他身為人父日久,也算得頗經世故,內心之中早已明白了許多事情放在別人身上是一回事,假若自己易位而處,怕也未必能輕易做到,。
思緒紛亂下耳側傳來徐瑛輕微的呼吸之聲,朱權忍不住忖道︰若是瑛妹再生得一個兒子,他日又會不會使得她和萱妹勾心斗角,勢同水火?我的兒子們有朝一日是否也會手足相殘,非要刀兵相見?思慮及此,內心中不由自主涌起了一股深深寒意。
當此李景隆大軍即將氣勢洶洶北上而來,燕王朱棣前來大寧要求聯手抗敵,朱權所處形勢猶如箭在弦上,而不得不發的時刻,今夜注定無眠。
兩日之後,燕王朱棣掛懷朝廷大軍來攻,北平危在旦夕之事,自己須得趕回北平整軍備戰,當即向朱權辭行。
黃昏時分,大寧城外兀良哈三族軍營之中,阿扎施里,海撒男答溪,塔賓帖木兒三人正自在牛皮大帳中竊竊私語,商議明早在燕王朱棣辭行,寧王朱權相送之時相機下手,率軍挾持朱權,使得大寧數萬大軍跟隨燕王南返北平。他三個部族首領雖知朱權不是善茬,無奈心中對于大寧附近肥沃土地垂涎已久,既得朱棣暗許以大寧之地給三族牧馬,意動下難免心懷僥幸,妄圖行險一搏。
夜色逐漸黑了下來,正當三人商議若是明日得手後他日三人如何瓜分大寧城外土地之時,營帳外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騷亂之聲,由遠而近。似乎三族所駐扎的營地中發生了什麼變故。
身材高大的「泰寧衛」首領阿扎施里,搶先奔出營帳,卻見一個部族騎士跌跌撞撞奔近身來,口中急道︰「寧王手下大軍突然重重圍困咱們……」
此時緊隨阿扎施里奔出的「福余衛」首領海撒男答溪,「兀良哈」衛首領塔賓帖木兒耳中傳來亂紛紛的腳步奔走之聲,轉首四顧之際,眼見周圍軍營中四面八方涌來無數身穿黑甲,手持火把的士卒,趁著自己部族騎士走出居住的營帳,尚未明了發生什麼事情之際便即揮拳猛毆,持刀威逼,將他們圍做了一團動憚不得,。
三人眼見挾持朱權之事敗露,大驚失色下正欲轉身入帳取兵刃之時,耳中傳來一人厲喝道︰「你三個韃子速速令手下族人拋去兵器,束手就縛,莫要讓老夫伸手擰斷了你們的頸項。」
他三個聞得這般熟悉的語聲,心中更是如墜冰窖,轉身看了看丈余外矗立,身穿黑衫赤手空拳的秦卓峰與獨臂青衫,身負長劍的方勁松,心中僥幸逃月兌的心思蕩然無存,面面相覷之下不禁面露慘然苦笑。他們和秦卓峰也算得老相識了,深知這個酒量深不可測的家伙從來是說一不二,若是自己還欲反抗,就絕不會被砍斷脖子,而必定是會被生生擰斷了脖子,當下三人便即傳下軍令讓軍營之中那些驚慌未定的部族騎士拋去兵刃束手就擒。
三族騎兵雖有三千之眾,無奈到得大寧之後便給朱權嚴令不得入城,扎營于城外總兵楊陵的大軍營地一側,故此黃昏時分給風鐵翎麾下黑甲騎兵陡然發難下登時措手不及,紛紛束手就擒,此時見得這些凶橫的黑甲騎兵除了對那些不知死活,手持兵器妄圖反抗者格殺勿論外並不胡亂殺戮,此時再得部族首領下令,便即紛紛放棄了頑抗之舉。
好一番紛擾之後,秦卓峰,風鐵翎,方勁松三人便即率領數十個士卒將三個繩捆索綁的部族首領押解著入城,朝寧王府而去。
原來朱權心知朱棣縱然和兀良哈三族勾結,其軍馬也不過五千來人,遠遠比不得自己手中數萬之眾的兵強馬壯,若是意圖對自己有所不利,也該當是明日早間自己出城相送之時發難,思慮再三下索性先下手為強,一面讓總兵楊陵率兩萬騎兵防備朱能所領兩千燕山護衛騎兵,一面讓景駿率軍協助風鐵翎麾下黑甲騎兵拿下三族部族蠻酋再說。秦卓峰,方勁松,風鐵翎等人雖無心參與這場叔佷之爭的靖難之戰,卻也容不得兀良哈三族這般蠻夷在大寧城外,眾人的眼皮子底下撒野,當即允諾行事,。
寧王府寬敞的客廳中,朱棣,朱權各踞賓主之位,一派其樂融融之態。
朱棣面上看似笑意盈盈,慮及朝廷大軍北上在即,北平危在旦夕,內心之中實則憂心如焚,酒過三巡後實在按捺不住,便即沉聲說道︰「愚兄前日所說,不知賢弟可有了計較?」他心知自己目下可是身處大寧,和朱權相比自己手下兩千人實在勢單力薄,雖有兀良哈三衛人馬相助,也不過是打了個萬不得已之時行險一搏的主意。
正在此時,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朱棣轉頭看去,卻見一個身披甲冑的大漢快步而來,來到客廳門外駐足不前,赫然正是自己視若心月復的大將朱能。
朱棣一瞥眼之間見素來沉穩的朱能面上隱約可現的焦急之情,心中暗暗吃驚,忖道︰莫非李景隆已然兵臨北平城下?
朱權心中自明,微笑著給自己面前的酒杯斟酒,擺了擺手道︰「看來朱將軍找四哥有事相商。」
「末將無狀之處,還望兩位殿下海涵。」朱能心急如焚下朝朱權微微躬身,抱拳說道。方才城外景駿,風鐵翎等人調動大軍捉拿兀良哈三衛首領之事畢竟鬧出了好大動靜,朱能眼見楊陵率軍隱隱圍在自己營寨之外,如臨大敵的防範之態顯露無疑,心知燕王殿下所謀已然被朱權看破,是以匆匆進城而來,想要找個機會密告朱棣速速離開大寧這個險境,返歸北平為上。
朱棣正欲起身步出房外之時,心中念及此舉未免會被朱權猜忌,索性對朱能喝道︰「可是朝廷大軍已然兵臨北平,我和權弟目下同舟共濟,你盡可直言不諱。」
此時朱棣身在寧王府中,謂之身處虎穴也是毫不為過,若是當眾破臉,對燕王殿下和自己可沒有絲毫益處,朱能犯愁之際依舊左右為難。原來他入城之時所帶數十個燕山護衛來到寧王府大門之外,便即給盡數擋駕阻在門外。
正在此時,客廳外院落中腳步紛沓,數人緩步而來,兀良哈三衛首領給繩捆索綁,栓成了一串,面色灰敗的在秦卓峰,風鐵翎一眾押送之下來到客廳門外台階之上,。
朱棣眼見兀良哈三衛首領束手就擒,饒是他素來極為沉得住氣,也不禁勃然變色,霍然站起身來目視朱權微怒道︰「老十七,你這是何意?」
朱權笑吟吟的將那杯中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向外間走去,自朱棣身側而過時面上笑意漸去,冷道︰「這三個鳥人未曾奉本王軍令,私自率軍前來大寧,意圖不軌,當真是不知死活。」目視三族首領之時,已是面夾寒霜。
阿扎施里,塔賓帖木兒垂頭喪氣,海撒男答溪嘴唇微動幾下,終究沒有理直氣壯的為自己辯解出聲。要知他三人雖是一族首領,卻早已接受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冊封,各被授以指揮同知之職,名義上不但早已是大明朝的臣子,亦且是寧王朱權麾下,這般勾結燕王朱棣,背叛朱權,意圖作亂之事,縱然在草原部族的規矩看來,也是極為可恥的舉動,身為階下囚後,性命握于他人之手時又如何能做到問心無愧?
朱權斜睨朱棣一眼後接道︰「念你三人惡行未遂,本王姑且繞過,速速率領族人回去,再有狼子野心,定叫爾等有來無回。」說到這里,看了看垂頭喪氣的三人,沉聲接道︰「回去之後交待族人,若再有攜帶兵刃前來大寧交易牛馬,定斬不饒。」
秦卓峰揮手切下,掌緣猶如利刃一般削落三人身上的麻繩。
阿扎施里等人心知自己這個指揮同知的官餃乃是昔日大明開國皇帝所欽封,未必會有性命之憂,故此束手就擒後最為擔心的卻是朱權大怒之下斷絕自己族人和大明商賈的牛馬交易,此時聞言下不禁如釋重負,躬身抱拳施禮下默不作聲的轉身而去。
當此情景下,朱棣如何還不知自己所謀盡為朱權知曉,索性再次落座,哈哈大笑道︰「看來愚兄已是成為老十七你的階下囚,爽爽快快說罷,你意如何?」嘴里說著話,竟還取過桌上酒壺自斟自飲起來。此時形勢對他雖說可謂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冷眼旁觀下卻能看出朱權實無對付自己之意,若非如此,只怕朱能非但無法來到此處報信,多半已是人頭落地,。
朱能雖是勇猛無畏,對朱棣忠心耿耿,身當此境下卻也絲毫不敢用強,莫說目下寧王府手中數百護衛,便是身在不遠,揮掌如刀的秦卓峰,抬手之間都能讓自己立即尸橫就地。
朱權坐回桌旁,默然看著朱棣自斟自飲,心中不由得也對他當此滿盤皆輸的情形下,卻還能這般鎮定自若有了三分佩服,口中笑道︰「不知四哥卻是許了他們什麼好處,敢作此以卵擊石之舉?」
「本王不過將大寧之地許給他們日後牧馬而已。」朱棣淡淡說道。
朱權聞言不禁勃然變色怒道︰「咱們漢人何人做皇帝,卻與這些狼子野心的異族何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四哥莫非忘記了宋國公,穎國公率我大明將士遠征遼東之事?」說到這里,冷冷哼了一聲,面夾寒霜的道︰「便是四哥昔日視若眼中釘的藍玉,面對異族之時,卻也不失男兒本色,何曾有過一絲妥協?」
朱棣聞得朱權直斥其非,也不著惱,默然听完對方的話,施施然答道︰「老十七此言大大差亦,本王只是許以大寧之地可以給三族牧馬,何曾將我大明的土地割讓與異族?」
朱權聞言瞪著朱棣默然片刻,突然笑道︰「好罷,此事算小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嘴里這樣說著話,回想自己老師荊鯤所言的上上之策,不禁有些意動。朱棣便在身前不遠,以自己身手可謂觸手可及,將之擒下不費吹灰之力。伸手之間,自己就會走上一條爭奪皇權的不歸之路。權力的**揮之不去,因為他也是大軍統帥,雄踞一方。腦海中閃現過徐瑛勸慰自己的情景,以及昔日所見洪武皇帝朱元璋的行事為人,不禁有些為難,因為他內心之中早已知曉,皇權爭奪從來就是一條沒有絲毫退路的獨木橋,若非自己失足而落,萬劫不復,那就必定會有數之不清,素不相識的「敵人」會家破人亡。最為要緊的卻是這些即將在沙場上和自己刀兵相見的「敵人」,並非對大明虎視眈眈的韃靼和瓦剌,而同樣是大明的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