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中清幽雅致,浮著淺香,窗下的地上擺著一座火爐,有微微熱氣氤氳而出,牆邊的大格子上擺滿了琴,數量不多,但都很精致,上好的木料和琴弦,上著桐油。一個女子身著素白衣裙,肩上披著一件白色的兔毛斗篷,微微垂頭,縴巧的下巴白皙無比,唇色有些蒼白,面前的琴架上擺著一張琴和一個香爐,縴細的手指骨節處有些紅,一曲泠音從指尖流出。
胭脂笑了笑,並沒有打擾女子,而是腳步輕盈地走向兩邊的格子,權月柔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似乎也被這女子的沉靜內斂所驚訝到,胭脂腳步輕盈,落地無聲地走到一張琴面前,這張琴古樸肅穆,沒有絲毫花紋,厚重沉默,她含笑撫模著琴弦,權月柔不解地看著她,胭脂笑道︰「這張琴名為默盡,是把不可多得的好琴,至于這名字,其中意味想必你自個兒明白,我也就不多說了。」
權月柔皺著眉頭,繼而展顏笑道︰「這琴聲一起,便是沉默盡了的時候。」
「啪啪啪」,一陣拍手聲響起,胭脂回身看去,只見一個紫袍男子站在身後,胭脂雙眸微亮,笑道︰「訾公子,別來無恙否?」
訾風吟笑道︰「胭脂姑娘,權小姐。」
權月柔嬉笑著跑到訾風吟身旁,拉著他的衣袖,「風吟哥哥。」
訾風吟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笑容中不無寵溺,「柔兒,今兒個怎麼出府了?最近有沒有好好學琴?」
權月柔皺了皺鼻子,看向胭脂笑道︰「爹今日請來了胭脂姐姐坐我的琴藝師傅,我自是要用心學的。」
訾風吟笑道︰「那便是好了。」
胭脂見了訾風吟同權月柔相談甚歡,便知二人早就相識,他們的接下來的話定是自己插不上的,便同二人說了隨處看看。
權月柔笑道︰「風吟哥哥為何拍手?」
訾風吟道︰「柔兒對‘默盡’二字理解得甚好。」
這廂二人說著,那邊胭脂便已走到了那女子身前,笑道︰「姑娘好琴藝。」
女子手下的曲子未停,面上浮現一絲微笑︰「胭脂姑娘才是好琴藝,這華京中誰人不曉夢香樓花魁的姿色與才情呢?」
胭脂笑著壓住了琴弦,笑道︰「花氏,還是……九女乃女乃?」
女子起身笑道︰「姑娘好眼力,不過我早已不姓花了,如今我叫做沈含煙。」
胭脂閉了閉眼,笑道︰「沈小姐,你此番何意?還是要我一個小小丫鬟幫你平冤昭雪不成?」
「胭脂姑娘多慮了,我只是要那俞歡得到報應而已。」女子清美的面容突然顯現出一絲猙獰之色,只是極快便消逝不見了。
胭脂感到一絲冷意順著背脊蔓延而上,然而多年養成的心性還是讓她很快便鎮定了下來,「俞歡不是已經瘋了麼?」沈含煙的身形略高,胭脂便抬眼看著她,「陸玉泠也死了,你還有什麼好報復的?」
沈含煙正要開口,權月柔和訾風吟便過來了,便只好住了口,權月柔笑道︰「姐姐和店主正在討論什麼?這樣嚴肅的。」
胭脂笑道︰「是在談論這琴譜,這琴譜是我未曾見過的,自然要討教一番。」
權月柔正要開口,突然臉色一變,道︰「糟了,現在天色已晚,我必須回府了,不然爹知道了會責怪的。」
訾風吟笑道︰「那我便送你們回府吧。」
胭脂婉言謝絕了訾風吟的好意,又對沈含煙道︰「這‘默盡’你明兒個送到相府吧。」
沈含煙應了一聲,笑道︰「明日自是會送過去的,小姐喜歡什麼香味兒?我也好燻一下這把琴,這樣彈奏起來心情也暢快些。」
權月柔道︰「燻香一事我向來是不大懂的,只是素來喜愛清淡些的香氣,姑娘便自己看著燻些吧。」
沈含煙笑道︰「定會讓小姐滿意的,」復又轉向胭脂道︰「姑娘可還有什麼喜愛的絲竹管弦?」
胭脂指著牆上掛著的一管玉簫,笑道︰「我素來喜愛簫的,你今兒個便給我送來吧,直接送到陸府的清歡閣就是了。」
沈含煙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意味,已然明了胭脂的意思,胭脂見她明了,心中不由暗贊這女子的聰敏,笑道︰「姑娘,胭脂改日再來叨擾你,這會子我們先回府了。」說完,三人便同沈含煙道了別。陸府。
胭脂坐在窗邊,耳畔是窗格子被風吹的有些響的聲音,胭脂揉了揉額頭,方才晚膳用過後她已經向四公子稟告了沈含煙要來送簫的事情,胭脂唇邊勾起一個微笑,不知那些還記得花氏的下人們會是怎樣見鬼的表情呢?
想到這里,胭脂便搖了搖頭,沈含煙如此玲瓏的女子,怎會在目的未達到之前輕易暴露自己呢?想來那沈含煙同自己是一處的人,自己不也是隱忍了這許多年?
胭脂的臉上浮現一絲微笑,推開了窗,月光很是明亮,打在臉上有些溫柔的味道,胭脂放下手中書卷,估模著時刻快到了,這便走出了廂房。
出了清歡閣,便見到那一襲白色衣裙,滾著兔毛的斗篷帶著沉墜之感,在十一月的夜風之中沒有絲毫薄涼之意,胭脂暗贊一聲,這份感覺,便已不輸于任何一個華京中赫赫有名的美人了,湘妃雖美,卻少了幾分清寂,自己雖然掛著夢香樓花魁之名,卻沾染了太多紅塵。
胭脂放緩了步子,慢慢走到沈含煙身前,「沈姑娘,有勞了。」
沈含煙回過身來,面容竟是有了很大改變,胭脂心中明了,知道沈含煙這樣冰雪般的女子,是不會有破綻的,淡白的月光打在沈含煙臉上,她微微一笑,仿佛在暗夜中綻放了一朵白色優曇,妖嬈卻透著清寂,胭脂愣了一愣,想不到自己這些年也算是見過許多美麗女子,卻第一次被女子迷住。沈含煙笑看胭脂,輕啟朱唇,「不麻煩,只是琴行該做好的本分而已。」
胭脂笑道︰「還是有勞了,畢竟已經快入冬了,天氣寒涼,」胭脂側過身子,身後朱門大開,里面是滿滿的空寂的繁華,月光凌亂,空氣中有細小的灰塵漂浮,「進來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沈含煙笑道︰「那就有勞了。」說罷,竟是款款走過胭脂身邊。
胭脂微微一笑,並無不悅,誰知沈含煙縴細微涼的手指覆上了她的,胭脂沒有抗拒,任由她拉著走進了清歡閣。
想來是天氣轉涼,所以丫頭婆子小廝也是盡早忙完了本分的活兒,早早歇下了,巡夜的家丁也得空偷懶,陸玉瀾想來不管這些事情的,所以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得他們去了,所以此時園子里一片清寂,月華幽幽照在石板路上,只剩下二人衣裙摩擦的沙沙響聲,細小的石子被踢動的聲音。
胭脂偏過頭去,看著沈含煙姣好的側臉,雖然易了容,卻掩蓋不住骨子里透出的清貴之氣,怎麼看都是一個冰雪般的女子,月光下她的臉一片冷白,仿佛落了一層霜,仿佛那蝴蝶般的睫毛也是落滿了霜,沉墜得微微顫抖。
沈含煙察覺到她的視線,笑道︰「我臉上可是開花了?」
仿佛笑開了一季冰雪。
直到很多年後,胭脂坐在沈含煙的墳前,撫模著墓碑上的名字,也會控制不住地想到這個夜晚,十一月的夜風中冰雪般的女子,一個微笑開了一季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