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府,清歡閣,書房。
「胭脂,」陸玉瀾語氣平穩,眼中卻帶有一絲無奈和……他自己也未曾察覺到的惶急,「我三姐,當今的湘貴妃,請你去宮中一敘。」
胭脂猛然抬頭,「胭脂……何德何能,能讓貴妃娘娘……」接下來的話胭脂不用說,陸玉瀾也是明白的,陸玉瀾微微一笑,帶著些許貴氣,眉眼中的那些無奈惶急卻變成了嚴肅,「這是不可違的命令,你必須去,」停頓了一下,「我明日會叫雲湘樓的丫頭過來給你打扮一番,然後再入宮。」
胭脂立了半晌,才道︰「是。」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胭脂便起了床,才梳洗完便有雲湘樓的丫頭婆子捧著妝奩過來了,胭脂面色沉靜地坐于銅鏡前,心思有些恍惚。
突然頭發一緊,被扯的有些痛,胭脂回過神來,從銅鏡中看到給她梳發的丫頭,眉眼細致,面容清秀,只是眼中帶著一絲怨憤,胭脂輕笑,是不平同為丫頭卻要她來服侍她麼?她可知……為這片刻的服侍,她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櫳月見狀有些惱怒,卻見胭脂不動聲色坐在那里,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收拾好了,胭脂抬眼看去,只見那鏡中人黛眉、紅唇,眉間是寶藍色的花鈿,面容雪白,卻帶著淡淡的胭脂色,頭發是清新的流雲髻,斜插一支青玉串珠步搖,素淡清雅,衣服是淺青色的交領長裙,領上繡著白梅,石青色的小夾襖上也是白梅,胭脂笑了笑,這樣的裝扮,去了宮中定也是不惹眼的,只是……她猶疑了一下,拿起眉筆,將眉描粗了些,又將眉梢掃淡了幾分,眉眼間的媚色頓時散去幾分,又帶了些英氣。
她身後的丫頭並未阻止她的做法,櫳月卻急道︰「小姐,眉要細些才好。」胭脂淡笑一聲,「你大可放心,櫳月,我這麼做,自然有我的打算。」
櫳月想了想,小姐這些年雖然過得苦,但是從未出過一點漏子,便也由她去了。
胭脂心中嘆息,有些事情,她是不想與櫳月說的,不是不信任,只是有些事情,她不想讓櫳月被卷入,自己被卷入已是無奈,怎能讓櫳月知道這些個骯髒的事情呢?
胭脂走出門,才發覺今兒個又下雪了,細碎的雪粒沉墜著落下,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ヾ」說罷,足踏細雪而去,雪粒被踏碎的聲音傳來,回蕩在這帶著寒意的清晨里。
一步步向前走去,留下了深深的腳印,胭脂回頭看一眼,接著自言自語道︰「近些年養尊處優了,留下的腳印也是深了。」櫳月舉著傘跟出來,恰好一字不落地听了進去,不由鼻子一酸。
她听出了胭脂話中的自嘲,近些年……這些年哪比得上在秦府的日子悠哉!櫳月搖搖頭,那些苦日子,還是忘了吧,畢竟人總是要向前看的,說著為胭脂打了傘,一面拂去她肩上的雪粒。
清歡閣外早有青帷小油車等在那里,旁邊站著幾個小丫頭,皆是一臉艷羨之色,胭脂輕笑——平日里還是自己走出府的時候多,陸府雖然大,可也沒有下人坐車的份,今兒個算是例外了——但也不是天大的恩寵,畢竟這片刻舒適,付出的代價不知幾何。
小油車內暖融融的,可惜還未暖過身來,便已到了陸府門口,只得下車換乘。
剛下了車,胭脂便愣在了那里。
眼前男子眉目溫柔卻未到達眼底,唇角帶笑卻透著刻骨的痛意。
胭脂心中一痛,她與眼前男子雖然僅有兩面之緣,卻仿佛已經認識了千年、萬年,可是此刻……一道貴妃的詔書卻讓他們咫尺天涯,胭脂收起思緒,緩緩福身,「胭脂見過訾公子。」
訾風吟剎那臉色蒼白,連那帶著哀慟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深吸一口氣,臉上再次浮現溫柔笑意,「姑娘免禮。」
胭脂深深看了他一眼,走上了馬車。
她打量著馬車。
仿佛這樣就能讓自己忘記訾風吟的笑容。
這馬車整個漆成深紅色澤,在暗處又是漆雕的暗花,冰裂紋的窗格子雕出流水暗紋,車內燃起裊裊檀香,榻上是厚厚的墊子,繡著富貴牡丹,湯婆子上是絨布縫制的套,簾子上、車內的八角宮燈上,也繡著牡丹,小幾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點心並一壺碧螺春。
富貴至極。
胭脂心中只出現了這四個字,不愧是大世家,一輛馬車也富貴逼人,只是……自己並不喜歡。
當初的秦家可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貴之家,雖然是從父親那里才開始發跡的,但是秦府中並不是奢華綺麗的,這樣金碧輝煌的地方,她自是不喜。
這樣富貴艷麗的牡丹啊……等等!牡丹!?胭脂心中頓起一絲警覺,為何會是牡丹?難道……胭脂不願再想下去,只將身子輕輕靠于軟榻之上,閉目假寐。
華宮。
胭脂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自己將要面對的是齊王室的人,心神不可有絲毫松懈,多年養成的功夫此刻派上了用場,因為訾風吟而起的哀慟再也消失不見。
緩步走進湘宮,胭脂淡定從容地看著眼前號稱華京第一美人的貴妃,的確是如蘭優雅,如星璀璨,如月皎潔,如蓮清淡,擔得起「華京第一美人」的稱號。
「民女給貴妃娘娘請安,貴妃娘娘千歲。」
陸玉湘看著行禮的女子,面露驚奇之色,這胭脂行的禮,竟是宮廷之禮,而且一絲一毫不差,陸玉湘心中一凜,這個胭脂想來並不是那般簡單的身世,畢竟一個孤女,最終能夠成為華京花魁,也是不簡單的,要知道,頭牌姑娘要的不僅僅是容貌身段,才藝也是不可少的。而據她所知,這胭脂似乎是五年前才進的夢香樓,琴藝冠絕華京五年是絕對練不成功的,那麼她五年之前的身份……就有待考證了。
陸玉湘的笑容溫和,眉眼間也仿佛盛了滿滿的溫柔,「妹妹快免禮。」
妹妹?胭脂斂目,掩去了眸中的一分玩味,「民女謝過貴妃娘娘。」說罷,落落大方的坐在了貴妃賜座上,不見絲毫忸怩和惶恐。
陸玉湘見狀,笑容愈發深了,「妹妹可知本宮今天召你進宮所為何事?」
胭脂道︰「民女不知。」
陸玉湘輕笑出聲,「本宮前幾日宣了四弟和八弟進宮陪本宮說說話,玉瀾倒是喜愛你得緊,惹得本宮也對你好奇不已。」
「娘娘見笑了。」胭脂面上浮現清淺微笑,往日的媚色一掃而空,清淨至極。
陸玉湘不說召她進宮的目的,胭脂也裝作不知,二人閑聊幾句,倒是一派其樂融融,不知情的人見狀,恐怕還以為是姐妹情深。正說著,便有公公通報,「皇上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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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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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原文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