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婢女續茶侍候的錢媽媽親自至門邊打了簾子,頃刻從外走進兩個錦衣少年。為首的男子年莫弱冠,攏在繡綠紋紫袍內的身姿凜凜,跨步而來,稜角清俊的輪廓似蓄著無窮力量,在眾目光下從容淺笑,溫和淡然;另旁少年身量不足,著了冰藍色的杭綢錦緞褂,五官分明,唇紅而潤,生得分外秀美,乍見對方頓覺眼前明亮。
安家兩位少爺都是沈延伯府的常客,倒沒有普通親戚家往來的客套,上前給老夫人和諸位夫人行禮作揖後,便朝安沈氏處走來。
沈嘉芫本被安沈氏拉在手中,伴著對方近身,鼻間縈繞著熟悉的氣息,頓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覺。她從未想過,會有今朝場景,同他相距咫尺地站在眾人眼前,兩兩相望。
如若當年慕府沒有被滿門抄斬,昔日的自己便已是安襄侯府的世子夫人,同他光明正大地出雙入對。
回想慕府獲罪,遠在江南郡城的她四處逃亡之際,是他伸手援救照顧。對這個男子,她曾傾盡信任,更因自己執著報仇而不顧他的規勸去接近將軍,致使在趙府的三年里滿腦海全是他高挑秀雅的身影。
她之所以不願再漫漫無期地搜集證據替慕家雪恥洗冤,急于捏造那份通敵賣國的信件,欲看所謂是仇人的將軍身敗名裂、受千夫所指,難道沒有他安沐陽緣故?若非自己受不了那種折磨,那種明明心有所寄卻得笑顏服侍另外男人,明明存著怨恨卻又總不經意被將軍溫柔體貼所觸動的無奈與自疚,會有前世最後的那遭?
她想要解月兌,結束則是最好的選擇。
誰曾想,原來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救下她不過是另有所謀,三四年來的體貼關照,僅限于利用!沈嘉芫雙目怔怔地凝視著對方,看著眼前無比熟悉的俊顏展露出慣常溫儒的清笑,盯著他俯首恭敬地給嫡母請安,心底的恨意如波濤般涌來。
寬袖下勻稱縴細的右手早已慢慢握成緊拳,尖銳的指甲摳進掌心,沈嘉芫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努力壓制著因強烈恨意而催使的沖動,那種恨不得上前撕下對方偽君子面目的沖動!
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在歲月的漸變中,讓自己松下防範一點點信任他、傾心他後,算計自己去接近另外的男人?且還是自己求著堅持著要入將軍府!濃濃的悲涼襲滿了她的周身,他是那樣的了解自己,以至于明白僅要隨意透露些許端倪,為替慕府報仇的自己便會心甘情願地步入他的圈套。
虧她自詡聰穎,到頭來竟只是他安世子手中的一顆棋子,一顆無關緊要的棋子!
心似被利刀不斷地切割著,一切都變得支離破碎,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發生。沈嘉芫還記得,前世里父親便說過,安家世子少年老成,雖機智但心思太沉,替她訂下這門親事,福禍難料。
安沐陽,前世你毀了我慕婉一生。這輩子,我便用沈嘉芫這個身份,讓你知曉什麼叫報應!
「芫兒,你怎麼了?」
安沈氏緊了緊掌心佷女的左手,發覺對方手心冰涼,緊繃著全身似乎在壓抑強忍著什麼,忙慌急地低問︰「芫兒,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回神對上眾人目光,沈嘉芫側首搖頭,輕答道︰「姑姑,我沒事。」目光順勢掃過周邊投來或關懷或復雜的人群。
「六姐,大表哥和三表哥同你打招呼呢。」九姑娘走近拉了拉她,跟著抬眸朝對面兩少年福身招呼。
不明處,投向她的目光凌厲了幾分。沈嘉芫抿唇掙開了安沈氏的手,退後有禮地福身喚道︰「大表哥、三表哥。」聲音清淺而平靜,不帶絲毫感情與留戀。
不過是聲招呼,屋內卻瞬間平靜了下來。相伴而立的姑娘們詫異地面面相覷,眸底均布滿疑惑︰難道六姐(六妹)此次當真生氣了說?往常安世子過府,只要是進了內院,不管是在這頤壽堂還是世子夫人的廣盛樓,她還不立馬飛奔過去,「沐陽哥哥」長、「沐陽哥哥」短地纏在他身邊?
喏,方才瞅著對方的時候,還不是炯炯有神?
此時疏遠,莫不是欲擒故縱?
安沐陽同安沐附亦略有驚訝,然源于禮貌,都點頭回了聲「表妹」。
「別站著,都過來坐。附哥兒,怎麼都許久未來見外祖母了?」對于親女所出的外孫,老夫人很是親近,招手喚安沐附過去,拉著他便噓寒問暖,從身子狀況問到學堂功課。
安沐附和沈嘉芫同日所生,僅早了個把時辰,他模樣太過柔美,少了幾分男子氣概。雖是大眾感覺,然口無遮攔的六姑娘卻曾當眾將安氏兄弟做過對比,言他長得像女孩子,遠不如安世子好。
安沐附是最容不得旁人說他長相的,當下就翻了臉,反控六姑娘性格刁蠻脾氣怪異,說誰娶她才是劫難,回府後更不止地同安沈氏鬧騰,死活不願將來和她做夫妻。
是以,沈嘉芫同安沐附雖是青梅竹馬,然表兄妹間的感情並不要好,這門親事得眾人認可,卻遲遲未納彩、訂婚書。
每當別人提起這事時,安沐附便以長幼有序的理由回絕。安世子年過十九,親事卻因先未婚妻慕氏女而遲遲耽誤,身為繼母的安沈氏對此憂愁頭疼過,然往常每當她要替他物色媳婦時,娘家佷女就吵著鬧著不許,說是待她長大後嫁給安沐陽。
安沈氏心軟見不得佷女傷心難過,湊巧安世子本身亦推拒,事兒就總沒有落定。
久而久之,眾人亦不再拿六姑娘同安三少爺說事。
「芫兒,站那麼遠做什麼?到母親這兒來。」
沈嘉芫抬眸就對上世子夫人的招手,乖巧應是就至她身邊的繡墩上坐下。蔡氏滿臉慈愛,緊攥著她的小手就道︰「這些日子在清涵院里悶著了吧?」知曉女兒是最喜熱鬧的,她親自剝了果子喂對方,寵溺地模著她的青絲,最後停留在她的額前,「娘的芫兒,怎樣都是最美的。」隱含驕傲。
聞者的目光則有些呆滯,敢情兒她以為自己是因為破相才久居屋內?
果肉甜膩,沈嘉芫覺得喉間干澀,側首早尋不到先前用的那盅茶盞。張口欲要喚婢子時,粉彩百花的茶盞卻突然出現在眼前,仰頭正見著笑意盈盈的四姑娘沈嘉萱,忙起身不解道︰「四姐?」
後者卻一改早前的敵視氣焰,溫柔地笑了便道︰「妹妹可是渴了?」
沈嘉芫本就做出了要喚水的前奏,雖然疑惑眼前人的舉止,然對方都送到了眼前,總不好再拒絕。起身含笑感激了謝道︰「四姐真是心思玲瓏,我這才渴著呢。」
「你和姑姑在祖母屋里說了那般久的話,定然是口渴的。」
縴指捧送,沈嘉芫合了合眼接過。
四姑娘同六姑娘均傾慕安家世子,這在沈宅內並非秘密,且二人性格相像,均是倔強難惹的。往日不同的是,六姑娘得老夫人和七姑太太喜愛,接近安世子的機會較多。同她相比,四姑娘的這份感情則難免被人忽略,兩位姑娘平日誰都不肯退讓,難有這等和顏悅色的場面。
當下,倚在紅閣旁、立在橫案前的眾人都紛紛投來視線。
然而,就在兩人交接時,整個茶盞都傾側向沈嘉芫的身前襲去。後退不及,伴著粉彩盞茶碎地的聲音,她「啊」了聲腳步就往旁邊挪去。
「芫兒。」
「六姑娘。」
被眾人圍著,沈嘉芫手背通紅,瞬時就起了泡,世子夫人心疼地握住吹氣,神色焦急道︰「是不是很疼,都起紅了……」
「芫兒,快給姑姑瞧瞧。」
沈嘉芫只覺得手背火辣辣地疼痛,耳旁全是眾人參差不齊的關切問候聲。
「今兒茶水房是哪個在當差?」老夫人早就從炕上站起,怒容畢現地望向葛媽媽。
主子們相聚談話,上的茶水必須都是試好了溫度才會端進來,即便是打翻亦不可能這般嚴重,現下將六姑娘燙成那樣,必然是水溫有蹊蹺。
「快帶芫兒進去上藥,身子才好又受這傷疼,真不知是造了什麼孽。」世子夫人斜睨了眼站兢著被二夫人責怪的四姑娘,拉過女兒邊吩咐人準備燙傷藥邊往內室去。
「我不是故意的,是六妹她自己沒拿穩。」四姑娘惶恐地解釋。
「芫姐兒素來心細,哪會連杯茶都拿不穩?定是你粗心大意,還不去給妹妹道歉?!」二夫人胡氏雖言辭責怪,然在說沈嘉芫心細的時候特地加重了語氣,似乎故意引人深想。
顯而易見,世子夫人同二夫人都格外護短。
當著眾人,四姑娘不好爭辯,只好不情不願地跟在擁著沈嘉芫進內室的眾人身後,心里分外納悶。原是想在安世子面前表現嫻靜善良,然後借六妹妹之手反將茶水潑向自己身上,省得眾人總圍著她。故而方才六妹的手才觸踫到茶盞,她就故意有意往這邊傾來,自個身上穿得多,定是有驚無險,熟知對方力道太急,竟是全潑在了她的身上?
四姑娘咬著嘴唇目露不甘,轉首不成想撞上安世子的目光,她忙莞爾燦笑。對方的視線卻似不經意掃過,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沈嘉芫上了藥膏,手背上有股涼涼的感覺,垂首羽睫輕扇,將心底的思緒掩蓋。
原是察覺到四姑娘的意欲,不願由她利用,誰成想會是如此滾燙的茶水?
面對眾人急切喃語,沈嘉芫抬眸對世子夫人輕道︰「母親,女兒想回去了。」
安沈氏便搶先道︰「姑姑送你回清涵院。」吃了虧如此不吵不鬧,無疑是讓人更難放心。
沈嘉芫婉拒,回東敞間與老夫人告了辭,便由世子夫人派遣的蔡媽媽陪送離開。臨走的時候湊巧見到個清秀的小丫鬟進內室,屋內有少女怯懦的哽咽聲傳出,「是澤蘭姐姐過來說四姑娘方從外回來,身子冷得緊要喝熱點茶,奴婢才送進來的……」
沈嘉芫冷笑著搖頭,腳下步子加速。
「六姑娘。」
未行多遠,卻被人喚住,她駐足轉身,是老夫人跟前的大丫鬟白薇。她手中握著個紫檀小盒,朝沈嘉芫遞來便道︰「老夫人令奴婢將這個給您送來,安世子爺說好似是您上回遺落在別院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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