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三,是定西候的四十六壽辰,不是整壽,不好大辦,但想到新摘了老太太的孝,三年沒有喜慶活動,一家子憋得還是想熱鬧一下,于是不僅請了戲班子,親朋好友也都邀請來聚一聚。
因為是侯爺的壽宴,酒菜單子便由侯爺夫人親自過目。
榮安院是定西候夫人的起居室,位于定西侯府東南正房大院,雕梁畫柱穿山游廊貫耳配房,壯麗軒昂。
整個定西侯府原先是前朝一個藩王的府邸,這藩王在前朝未覆滅時便犯了事,宅子收歸朝廷,因為規制高也無人敢買,這再好的宅子一旦無人住,失了人氣,房子便頹敗下來,再加上後來朝廷更迭征戰多年,等到了定西侯手里,已經是破敗不堪,經歷兩代修繕擴建才有了那藩王府當年最盛時候的景致。
定西侯夫人小謝氏生性不愛熱鬧,因此她這院子里便少有高聲大語,只是此時在後廊倒座廳外,一個削肩蜂腰的女子正在大聲訓斥什麼,她面前跪著三個渾身亂戰的小丫頭。
周媽媽走過來時,正好看到這一幕,認得其中一個小丫頭是自己手下一個婆子的女兒,便停下腳。
「…撕爛這張嘴,去領一頓板子,叫你們老子娘過來,立刻跟我滾出去,這輩子都別進榮安院…」女子咬牙喝道。
小丫頭們嚇得叩頭哭求饒。
「這是怎麼了?」周媽媽說道,一面走過去。
听到詢問,那女子轉過身,十六七歲,瘦長臉型,眉清目秀,穿著一件絳紅色短比甲牙白的中衣,束著一條蔥綠腰帶。
周媽媽認得是這院子里的一個三等丫頭喚作金釵。
「姑娘這是做什麼?侯爺的正頭日子要到了,怎麼能大動肝火?」她說道。
周媽媽性情沉穩人前人後的也不常出聲,在侯爺夫人的一堆使喚人中毫不起眼,但就憑她自從跟著大謝氏嫁過來的第一天,就開始掌管太太的庫房一直到如今小謝氏嫁過來十年了,她依舊掌管著姐妹倆的庫房,老太太死了,府里的大庫也開始由她慢慢接手,可見所受的倚重。
金釵在她面前不敢托大,那拉長的臉兒上立刻堆滿了笑,施禮問好。
「周媽媽過來了。」她說道,一面看了眼伏在地上哭的小丫頭們,「這幾個小蹄子耍滑偷懶不算,還聚在一起亂嚼舌根,媽媽自然是知道的,太太最不喜這等嘰嘰喳喳惹是生非…」
周媽媽點點頭,似是不經意的看了眼那跪著的丫頭們。
「姐姐,姐姐,我們再不敢了,姐姐饒過我們這一次…」其中一個立刻抓住一根稻草一般,一面叩頭一面哭道。
「你們也是,既然來這里當差,還不知道規矩?」周媽媽開口說道。
那三個丫頭立刻又沖她叩頭,還抬起手啪啪的打自己的臉。
「太太在屋里呢,別鬧了。讓她听到了,才是鬧心。」周媽媽皺眉說道。
「還不快下去。」金釵得到提醒,忙說道。
三個丫頭如蒙大赦又叩了幾個頭,才起身跑。
「再有下次決不饒你們。」金釵又說道,看著那三人跑開了。
「太太忙著呢?」周媽媽笑問道。
「是,在看菜單子,劉媽媽蘇媽媽她們都在呢。」金釵笑道,一面看四下無人,挽著周媽**手緊走了幾步,低聲道,「周媽媽,你可也听說了那位的事了?」
先頭還教訓小丫頭們不許亂議論,自己就迫不及待的要議論,周媽媽抿嘴笑。
「哪位?」她問道。
「就是…」金釵左右看了看,低聲道,「秋桐院的那位。」
周媽媽心里突突兩下,就猜到她要說什麼了。
似乎是在不經意間,定西侯府的犄角旮旯里開始有人談論一件稀罕事,不管是上夜熬神犯困還是勞累一天得以躺在床上歇息的時候,有關秋桐院大少夫人死而復生的故事都是最炙手可熱醒氣提神的談資。
周媽媽將香爐蓋上,動作輕輕無聲,裊裊的白煙在屋子里散開,驅散了夏日午後的沉悶。
掀起清一色粉色小珍珠串成的隔簾,周媽媽走進東邊的廂房,一個三十五六歲左右的婦人斜倚在炕上閉目似是睡著了,她面頰微高,身材豐腴,穿著家常的灰蘭色府綢黑色緞邊的圓領對襟衫,豆綠的綢緞裙子,許是因為歇午覺,扯去了釵環,只留一個赤金點翠的壓發。
一個才留了頭的小丫頭在一旁認真的打扇子。
周媽媽走過去接過小丫頭手里的扇子,擺擺手,小丫頭躡手躡腳的退了出去。
「都是怎麼說的?」她忽的開口問道。
這話說的突然,能把人嚇一跳,但周媽媽卻絲毫無驚,就如同二人方才一直在聊天說話一般。
「太太。」周媽媽一面繼續搖著扇子,一面說道,「家里這麼多事費心神的,這小小伎倆小把戲上不得台面理會它做什麼。」
這位便是定西侯夫人,謝氏。
「先是上吊自盡」她依舊閉著眼,慢悠悠的說道,「丫頭們滿院子哭嚷著死了,然後引人來看又活了,還說什麼進了黃泉道喝了孟婆湯見了老太太,我倒不知道,往日木頭人一般,原來她還有這個編瞎話的本事。」
她說著話,睜開了眼,作勢要起來,周媽媽動作流暢及時的將大引枕放在她手下,好讓她斜倚著坐。
「說是那老賊婆推她回來的.,這話說的可真漂亮,既然都是那死了老賊婆許她回來的,那在這家里豈不是要以她為尊了?」謝氏面上浮現一絲笑,這笑意在唇邊若隱若現,很是溫純和藹,但嘴里吐出的這一句話如是讓外人听到了,真是要被嚇的以為在做夢。
定西侯老夫人,她的婆婆,在她口中說出來,竟然是如此一口一個的老賊婆。
周媽媽神態依舊從容。
「不管她說什麼,自讓她說去,不過是一陣風,過去就過去了。」她捧過一杯茶來,低聲說道,「太太不必理會。」
「三年無聲無息的,如今突然就開唱了。」謝氏接過茶吃了口,拿起帕子輕輕擦了嘴,面上神情似笑非笑,「莫非是打量著成哥要回來了還想再搏一搏?」
周媽媽沉默一刻。
「有什麼話你就說。」謝氏察覺她的欲言又止,便說道。
「那日我正好從秋桐院過,撞見小丫頭跑,問話說朱姨娘院子里的素梅正被大少夫人罰跪。」周媽媽說道。
「素梅?」謝氏用手按了按發鬢,「就是整日打扮的妖妖嬈嬈被朱姨娘放在侯爺跟前晃來晃去的那個?」
「是。」周媽媽含笑說道。
謝氏沒有再說話,面上拂過一絲不咸不淡的笑。
「齊姑娘什麼性子,咱們也是再熟悉不過,別說讓丫頭下跪了,就是跟丫頭說句重話,她都不敢,所以我听說之後,原本我不該去管,但還是忍不住過去瞧瞧了。」周媽媽接著說道,這些日子雖然她沒提起,但不知怎的,那一日那女子倚門而笑的樣子時不時的在眼前晃,晃的她都有些心慌。
「你瞧著怎麼了?」謝氏問道。
周媽媽抬頭看她一眼。
「就像就像變了個人。」她說道。
謝氏看著她,面色古怪似是想笑又想發脾氣。
「你是說,她果然是喝過孟婆湯,失了以前的舊塵往事,月兌胎換骨重新為人?」她問道。
周媽媽有些尷尬,不知道該作何表情,確切的說,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要說的是什麼,就是如此覺得而已。
「看來咱們大少夫人說的這些話真不是騙人的。」謝氏又笑了,站起來活動下肩背,「讓周媽媽你這般的老人都信了這些傳言,可見這種鬼把戲也只有鬼才能教會她,果然是真上了黃泉路見到那個死鬼老賊婆了。」
她說著笑起來,笑的有些忍不住彎下腰。
「太太,老奴慚愧。」周媽媽在一旁尷尬的低頭說道。
「去查。」謝氏猛地收住笑,雙目微凝,「這世上搗鬼的從來都不是鬼,而只有人,給我去查,看看是誰在背後要興風作浪,倒也真是另闢蹊徑,竟然撿了這個廢物當槍使。」
周媽媽肅然應聲是,同時更加慚愧,真是糊涂了,自己活了這一把年紀,竟然沒想到這個,只不過,她心中還是閃過一絲迷惑猶疑….
那一日看到的大少夫人,那透出的氣勢,說話的味道等等一切的一切,貌似並不是誰教一教就能教出來的,成不見老太太親自帶了她兩年,結果還不是……
「還不快去?」謝氏皺眉打斷了周媽**出神。
周媽媽不敢多想應聲忙匆匆的出去了。
謝氏望著擺動的珠簾一會兒,才坐下來。
「老賊婦一向算計的好」她慢慢說道,「但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再算計的好,也抵不過天不多留她一刻,天都不留她,死了三年了,竟然還有人妄想打著她的旗號掀起風浪,真是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