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秋天,天高雲遠,風涼意爽。那一天,黃昏,晚霞滿天,紅日西沉,將落未落。
那時候,柳放七歲,穿著一身深紫色錦繡新衣衫,披著同色絲絨錦繡長披風,滿頭黑發用同色絲緞綰著,俊俏可愛卻文弱廋小。
那地方,不知名的山上,孤雁成群返巢,老鷹空中飛翔,滿目秋黃卻又滿目蒼翠。阿三一身青布衣衫,將他的三十兩銀子拿走了二十兩,留下了食物和水,告訴他沿著山路一直走下去,不用轉彎,就可以直接回到家,他就不再送了,小孩子不用那麼多銀子,拿走二十兩當做是送他回家的報酬,不準跟別人說,否則就要打他。
目送著阿三的背影消失在山中,他想叫喚卻沒有叫喚,雖然孤單害怕,但他還是獨自沿著山路轉身走向回家的路。身上還背著一個布囊,里面裝著新縫制的兩套新衣衫。
山路彎彎曲曲,他廋小的身軀慢慢在山上前行著。暮色漸籠,紅日已經完全沉入雲層,唯有一片紅霞還將逝未逝,大地也要黑還沒黑。
路邊的一棵大樹下躺著一個穿白衣裳的大人,小腿上插著一只斷箭,鮮血染紅了褲腳和鞋,嘴角邊也掛著絲絲血跡,雙目緊閉,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停在他的身邊,好奇的注視著他。他英逸的臉龐上滿布汗珠,他好看的眉還緊緊皺著。
他緩緩蹲去,取出小手帕幫他擦了擦汗水,又幫他擦淨唇邊鮮血,取出水壺,喂他喝了一點水,就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竟然連回家都給忘了。
那個人終于醒了,緩緩睜開眼楮,第一眼就看見了他小小的臉蛋,清澈的黑眸正關切的湊在自己臉前,關心的瞅著他。四下里望望,自己還在山上,天色已逐漸昏暗,原來他已經暈了好幾個時辰了。
他小小的臉蛋上露出了開心的微笑,稚女敕的童音軟軟道︰「叔叔,你終于醒了,還要喝水麼?」舉起水壺遞到他面前。
柳玄宇驚疑的望著他那可愛的小臉,接過了水壺喝了幾口。他又打開包袱,取出一個大餅遞給他,道︰「這個大餅很好吃的,叔叔,你也吃一個吧。」
柳玄宇接過大餅,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許久,見他錦衣華裳,雖然廋小文弱,卻滿臉聰慧,俊俏伶俐,似乎不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一邊吃著大餅一邊問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十三。」他咬著小嘴唇,小聲地說著,漆黑的眼眸里有一些難過。
「十三?你沒有姓名麼?」柳玄宇有些奇怪的問著,這小孩子年齡如此小就知道救人性命,應該是相當有家教的,卻為何會沒有姓名?
「我是家里的第十三個孩子,還沒有取名字,我的新爹娘給我取了個名字叫吉小福,可是我新爹娘不要我了,要我回到自己爹娘身邊去,所以他們取的名字我也不能用了,我還是叫十三。」十三小小聲地說著,稚女敕的臉上一片蒼白,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低低的咳嗽了幾聲。
柳玄宇望了望他身上的行囊,柔聲道︰「你可是現在就要回家麼?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就在山腳下,走下去第九棟房子就是我的家,叔叔,你的腿受傷了,不能一個人留在山上,我帶你去我的家里養傷吧。」十三望著他小腿上的箭傷,大眼楮里流露出一種疼惜和憐憫,又道︰「一定很疼吧,流了好多血,那該有多疼啊!」他那顆幼小的心靈竟是那麼的悲天憫人,慈悲善良。
柳玄宇有些震動的直瞅著他,這小孩天生就有一顆善良的心呀。良久良久,回過神,從懷里取出一個小瓶,倒了兩粒藥丸吞了下去,一手拔掉腿上斷箭,撕下褲腳,又另外取出一個小瓶到了一些藥粉敷上去,然後取出手帕將傷口包了起來,道︰「小兄弟,天已經黑了,我送你回去。」
站起身,牽起了十三的小手,一瘸一瘸地走下山。十三時不時的望向他的小腿,心疼的問道︰「叔叔,不疼麼?能走路麼?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走?」
柳玄宇微笑著,心中竟然升起一種莫名的幸福感。真是奇怪,這個小孩竟然能令他那顆冰冷的心變得溫暖起來。
到十三的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呼呼了。星月漫天,村莊里的黑夜特別的靜謐,房屋在黑暗里魅影重重,也頗有一些陰森恐怖的氣息。
房子就是一棟竹子搭建,蓋著茅草,隔了三個單間的房子,面積倒是不算小,但房間里面卻是空無一人。十三的爹娘和兄弟姐妹們竟然一個都不在家。
十三屋前屋後的叫喚著,就是不見有人影出來應他,倒是把他累得氣喘吁吁,咳嗽不已。
柳玄宇點亮了房間里的蠟燭燈,一把拉住他,道︰「十三,別再叫了,家里沒人,我去鄰居家里問問,你乖乖的在這里等著。」
十三點點頭,雖然心里很是恐慌,但卻還是很听叔叔的話,乖乖的在桌邊坐了下來,目送著柳玄宇走了出去。
柳玄宇走到最近的一戶鄰居家里,家里的兩口子正帶著十多歲的兒子在吃晚飯,微微施了一禮,道︰「打擾了,請問一下你們知道隔壁的那戶人家去哪里了麼?」他一身衣白如雪,雖然看上去有些狼狽,但卻是器宇軒昂,英俊挺拔,絕非普通人可比。
那對夫婦樣貌也頗忠厚,衣著樸素,年紀也就約莫三十多歲,雖然有些吃驚,但看他的樣子也不像壞人,剛要回話,他們的兒子已經搶著答話道︰「他們全家都已經搬去城里了。」
「那請問他們搬走多久了?你們可知道是搬到城里哪里去了麼?」
「搬走都快半年了,走的時候還交代我們幫他照看房子呢,至于搬到城里哪里我們也不知道。」那憨憨樸實的兒子笑眯眯道︰「他們家可發財了,自從賣了十三後,他們家得了一筆銀子,沒幾天,又在地里挖到了兩壇金子,所以他們全家都搬到城里享福去了。」
柳玄宇卻听得愣住,驚訝道︰「你說賣了十三,可是指他們家的第十三個孩子麼?」
「是呀,他家的孩子太多了,有十六個呢,家里又窮,根本就養不活,那個十三又體弱多病,每天都要吃藥,很難侍候,根本沒法養,幸好鄰村有對姓吉的夫婦,很有錢,但是成親十年了都沒有小孩,所以就問他們家去買了一個。」
那夫婦兩嘆了口氣,那婦人道︰「這也都是命,誰知道他那麼窮的一家子,居然一下子就變成富翁了,很多人都很羨慕來著。」
柳玄宇微微皺了皺眉,不解道︰「既然那個十三是個藥罐子,為什麼姓吉的那一家還要買他?他家不是有十六個小孩麼?為什不挑個身體好的買?」
那婦人瞅瞅他,道︰「身體好的他們不舍得賣,反正他們也養不活十三,賣給有錢人還好一點,那姓吉的一家子剛開始也不想要十三,但別的人家又不給,那十三雖然身子骨弱了一點,但模樣也還是特別討喜,後來沒辦法,他們也就買了去,倒是那個十三被買走的時候,眼淚汪汪一聲不吭,那模樣真是怪可憐的。」
那憨憨的兒子突然道︰「他家的十三是個掃把星,賣走了是好事,沒什麼可憐的。」
「你這孩子,怎麼亂說話,吃你的飯。」那中年漢子責怪的訓斥了一句,望著柳玄宇道︰「你找他們家有什麼事麼?」
誰知他那憨憨的兒子有些不服氣道︰「我哪有亂講話,這都是十三的爹親口說的,他說十三是個掃把星,成天就會花他的錢,可是把他一賣了之後,他們家就好事連連,一下子就變成富翁了,他不是掃把星,他是什麼?」
「你這孩子,你懂什麼,吃你的飯。」那中年漢子不好意思的沖他笑笑道︰「小孩子家不懂事,亂講的,你別介意。」
柳玄宇微微笑笑,道︰「沒事,不打擾你們了,你們吃飯吧。」轉身走出了房間。
回到十三的家,十三安安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看到他走進來忙站了起來,急切道︰「叔叔,他們怎麼說。」
柳玄宇望著他那清秀柔弱,期盼著的小臉,暗中嘆了口氣,走到桌邊坐下,拉起他的小手,柔聲道︰「你爹娘都搬到城里去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這里。」
十三的眼淚立馬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滑出了眼眶,緊咬著小嘴唇不發一語,只是默默流淚。
柳玄宇輕輕撫模著他的頭發,對這孩子竟是格外的憐惜,輕輕摟進懷里,溫柔道︰「別傷心,叔叔會帶你去城里找他們,或者送你去新爹娘的家里可好?」
十三流著眼淚小聲道︰「新爹娘快要生小孩了,新娘說,她再也沒有精力照顧我,所以給我做了新衣裳,還給了我銀子,讓我回到親生爹娘的身邊,他們已經不要我了,我不能回他們家。」
柳玄宇瞅著他不覺默然。看來姓吉的那一家對這孩子還是不錯的,雖然現在自己有了小孩,不想再拖著一個累贅,卻也沒有虐待他,還是願意花銀子又把他送回親身爹娘身邊,倒是他的親生爹娘這邊恐怕要麻煩一點了。
十三低垂著頭,柔弱的肩膀微微抽搐著,突然昂起滿面是淚的小臉,稚氣的語聲女敕女敕道︰「叔叔,你把我送到山上去吧,我想到山上去。」
柳玄宇奇怪道︰「你為什麼想到山上去?去城里找親生爹娘不好麼?」
十三流著眼淚,眼楮里卻有一抹早熟的憂傷,哽咽著道︰「我身體不好,總是生病要花爹娘的錢,我爹娘早就不要我了,他們把我賣給新爹娘,現在新爹娘也不要我了,我沒有地方去,我也不想再花他們的錢看病,我想去山上找老虎,讓老虎把我吃了,可以填飽他們的肚子,我也不用再花錢看大夫了。」他天真幼稚的說著,臉上卻是一片孤單的迷茫。
柳玄宇摟著他廋弱的身體,眼眶里竟蓄滿了淚水。這個傻孩子,這麼幼小的心靈里面都裝了些什麼呀?
「小傻瓜,老虎吃人很疼的,過幾天等叔叔的腿傷好了再帶你進城去找親生爹娘,他們現在都發大財了,很有錢,幫你看看小病不成問題,你的小腦袋瓜子就不要東想西想了,知不知道?」
十三點點頭,小聲應著︰「知道了,可是,叔叔,我爹娘他們還會要我麼?」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害怕和不安來,一雙小手不知不覺的緊緊抓住了柳玄宇的胳膊。
柳玄宇望了望他那雙柔柔細細廋廋的小手,這孩子的心里該是多麼的恐懼擔憂著,可是他居然並沒有像別的小孩子大聲哭泣,而只是默默的流著眼淚,那麼懂事的安靜著。他那顆弱小善良的心仿佛早已明白了大人的世界,早已看懂了人生。
默默地握著他的小手,他沒有回答他,而是把他抱了起來,緊緊抱在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