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夕記得七年前的那個午後。
彼時他尚是不食人間疾苦的傲氣少年,剛剛得知了一件足以影響他一生的一個秘密,無法接受之下第一次與皇兄撕破臉皮,請纓出戰。皇兄無可奈何,答應了他的要求。傅雲夕心中的憤怒悲憤並未因此減少,在那個午後,他離開了皇宮,幾乎將京城逛了個遍,最後來到城西的一處後山上。
那是一處十分幽靜的地方,青山綠水環繞,天氣很冷,外頭甫降過一場鵝毛大雪,將草木都埋上了一層白色的積雪。他坐在樹上,風很大,心里卻仍舊煩躁不堪。卻就在這個時候,听到了一陣哭泣。
他本不欲理會,豈料那哭聲越來越大,最後竟然像是哭的喘不過氣來的樣子。本為了此處清靜而來,誰知多了一個擾人安靜的玩意兒,惱怒之下,他伸頭去看,發現在自己身下的樹底,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娃。
那是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姑娘,梳著兩個圓圓的團子髻,此刻正抹著眼淚,哭的極為傷心的模樣。他煩躁不堪,實在忍不住飛身而下,走到那小女娃的面前冷聲道︰「閉嘴!」
那小姑娘嚇了一跳,見自己面前站著一個極為俊美的少年郎,雖然面色不善,到底還是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人,竟發痴的去拉他的手︰「你是神仙麼?」
傅雲夕生平長這麼大,被無數閨閣女兒愛慕,可他性子冷清,不喜人觸踫,平日里也沒有人膽敢扯他衣袖。誰知面前這小姑娘,抹過眼淚鼻涕的手就拽著他的袖子叫神仙,看著雪白衣衫上的烏黑指印,自小愛潔的傅雲夕,有一種抓狂的憤怒。
他後退一步︰「別踫我。」
那小女娃有些不解,卻呵呵笑著︰「你真好看。」
傅雲夕當時的想法便是︰這是哪家的熊孩子,這般不懂禮貌。頓了頓,他道︰「安靜點。」
那小姑娘瞧了瞧他,一扁嘴,又哇哇大哭起來。
傅雲夕被她突如其來的哭聲嚇了一跳,道︰「你哭什麼?」
小丫頭看著他︰「傷心就哭,姨娘父親說過,不許在府里哭,所以一次把明天,後天,大後天的份一便哭了。」
傅雲夕先是被她的話說的模不著頭腦,轉念一想,心中又有些了然,怕是這丫頭是那家府上不受寵的小姐,被妾室欺負了躲在這里委屈。見她哭的傷心,便道︰「那你還要哭多久?」
小丫頭扳起手指來算︰「一、二、三…積了半個月的眼淚,還有以後的眼淚,大約要一個時辰吧。」
一個時辰,傅雲夕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他要在這里听這個丑丫頭哭一個時辰?
小丫頭看著他若有所思︰「神仙,你也要哭嗎?」想了想,拍了拍自己的肩,一副豪氣干雲的模樣︰「雁兒的肩膀借給你靠。」
傅雲夕哭笑不得,這是從哪里听來的話。見她果真挺起胸,將孱弱的肩頭往他身邊湊,一副「我很大方」的模樣,表情有些僵硬︰「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想哭。」
「不想哭?」小丫頭狐疑道︰「可是神仙你看起來就很想哭的樣子,不用怕,眼淚憋回去會憋出病的。雁兒不會嘲笑你。」
傅雲夕低頭看著個子小小的丫頭,想起今日听到的那個秘密,不禁有些悲涼,像是對那小丫頭說,又像是對自己喃喃道︰「哭有用嗎?」
他這話對于一個小丫頭來說委實高深了些,只見對方歪著頭想了很久,才道︰「至少自己開心嘛。」
傅雲夕干脆在她身邊坐下來︰「你可開心了?」
這話像是提醒了小丫頭,只見她道︰「哎呀,只顧著跟神仙你說話,都忘記哭了。還要將娘親,汲藍,姝紅,陳媽媽的眼淚一塊流了才對。」說完又一扁嘴,傅雲夕簡直是怕了她的眼淚,下意識的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別哭。」
那小姑娘鼓著腮幫子看他,許是她蠢笨的模樣竟然有些有趣,傅雲夕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
「我不能跟你玩了,等會時間不夠,哭的沒完呢。」她說。
傅雲夕瞧著她認真的模樣︰「為何不把哭換成笑?」
「笑?」那小丫頭歪著頭想了一下︰「笑不出來。」
他心中一動,這樣小的一個女圭女圭,卻笑不出來,想必是吃了許多苦楚,然而竟也不能明目張膽的大哭,要躲在無人的山上掉眼淚。語氣便放柔了︰「你為何哭?」
那小丫頭便滔滔不絕的說起來,說府上的姨娘是如何的欺負他們母女,父親是如何對她們冷淡,下人們如何的冷眼,說著說著,眼淚便止不住的掉下來。傅雲夕嘆息一聲,突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世道不易,誰又能比誰過的更好一些。面前這個垂髫小兒,亦有自己說不出的苦楚悲哀。見她哭個不停,便安慰︰「我與你抓一尾小魚,你可不要哭了,如何?」
這深山之上,清泉叮咚作響,泉水明澈,依稀可以看見水下嬉戲的彩魚。他也是被這小丫頭的眼淚弄得有些頭疼,才會破天荒的安撫起對方來。
見小丫頭愣愣看著自己,傅雲夕起身離開,不一會兒,帶著一個釣竿回來。自小嬌身慣養的小少爺,也第一次為了一個小女娃,坐在泉邊垂釣。見他這般,那小丫頭大概是覺得有趣,竟然也不掉眼淚了,乖乖坐在他的身邊,盯著水里的浮漂。
「神仙,那你為什麼要哭呢?」傅雲夕正是心不在焉時,听到身邊的小丫頭開口問。
他一愣︰「我未曾哭泣。」
「你的眼楮沒有哭,」她指了指傅雲夕的胸口︰「這里在哭。」
傅雲夕一怔,盯著面前的小姑娘半晌沒有說話。她竟然,看出了他的脆弱。
可是傅雲夕只是淡淡道︰「我並沒有。」小丫頭見他面色冷淡,有些害怕的縮了縮身子︰「這里在哭,比眼楮在哭更難過。娘親說,這里哭的人,都很可憐。」
他沒說話,唇邊浮起一絲冷笑。
「神仙,你以後還會到這里來釣魚嗎?」她問。
少年神色漠然︰「未必,我明日便出征打仗,或許無法活著回來,與你這一面,也算是有緣。」他將自己的生死看的淡然,甚至于想,要是死在戰場上就好了,再也不回來。
小丫頭看著他,不太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你以後不會來了嗎?」
少年瞥了她一眼︰「沒錯,所以這一尾彩魚,就當臨別前留給你的紀念。」
可是到底,那個小丫頭還是未曾見到他釣起彩魚的時候。
沒過多久便來了兩個神色焦急的丫鬟,一邊叫著自己身邊丫頭「小姐」一邊警惕的盯著他。那丫頭被兩個丫鬟帶走時還沖他沒心沒肺的揮了揮手︰「神仙,以後再見!」
以後?哪里還有以後,此次一別,生死未卜,或許來生再見,或許永不相見。他垂下頭,手腕用力向上一提,一條泛著藍色磷光的美麗彩魚破水而出,在空中閃著美麗的光暈。
這尾魚,沒送出去呢。
他笑了笑,從魚鉤上將那尾魚取下,重新放進水里,藍色的彩魚尾巴一甩,激起一串水花,很快便沒入了水中不見蹤跡。
「若是有命回來,再來看你。」他向著水中輕聲道,再看了一看那小丫頭消失的小路,記憶里的那張臉,不過片刻,竟然模糊了。
也罷,當時她鼻涕眼淚毫無形象,傅雲夕也沒有太注意她的容貌。只記得那一雙剛被淚水洗滌過的眸子,極清澈,似乎世間的一切映在她眼里,都是褻瀆。
第二日,傅雲夕便隨大軍出征,少年高坐大馬之上,仰起頭看著遠處碧色的萬里長空,神色深沉無比。
之後的戰場,兵戎相見,刀山火海,少年在短短幾年里迅速成長,漠然,冷清,深沉,淡定。他已從孤傲少年蛻變成俊美青年,千軍萬馬當前亦不動聲色,風華無雙,已然成長。
成磊憂心忡忡的看著他︰「這幾年,你怎麼變了一個人似的,連我都覺得…可怕。」
他道︰「因為你,還沒有嘗試過不能哭的滋味。」
傅雲夕偶爾會想起那個小丫頭,那個午後,她誤打誤撞的闖進了他一生最為無助悲憤的時候,一番鬧騰,卻也將他的悲哀散去了不少。那一尾彩魚,未送出去的臨別紀念,竟像是一個約定一般,令他在戰場上越發的勇猛無敵。
人,總要有牽掛。
待他帶著十萬精兵凱旋歸來,仍舊如當年一般高坐大馬之上,看那城門大開,百姓歡呼,心中竟然有些悵惘。
他畢竟,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英武少年。
宮宴的紅梅林里,他無意中遇到一個小姑娘,危急關頭竟向他靠近,卻不知,他比危險本身更危險。
那個小姑娘扎著的團子髻有些眼熟,直到她抬起頭,露出那雙一如既往的明亮雙眼時,那已然張開的五官漸漸模糊起來,最後拼湊成一張哭的稀里嘩啦的小臉來。
七年後的大雪天,他終于再一次見到這個小丫頭。當年的愛哭的丑丫頭眉眼彎彎,嘴角微翹,嘲諷而涼薄的看著眼前一切。雙眼依舊明澈如溪水,卻不是映不下世間萬物的單純,而是閱盡無數的滄桑。
他的心在哭,她又何嘗不是呢?
他站在暗處,靜靜的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那個小丫頭冷眼瞧著詆毀陷害,巧笑嫣然,手腕巧妙,以牙還牙,打的敵人毫無招架之力。她好像已經不會哭了,總是笑眯眯的看著一切。
他已經不是那個萬事都寫在臉上的少年,她也不是那個哭都要偷偷藏起來哭的丫頭。
時間改變了一切,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
他生出了一個念頭,要將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哭可以放肆的哭,不想笑也不用勉強的笑。
傅雲夕記得,自己欠她一個臨別紀念,如今他回來了,于是還了她一尾藍田魚尾簪,在月色下朝她伸出手。
「我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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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神馬的真是煽情QAQ咱們王爺其實就是悶騷,早就看上了萌妹子終于如願以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