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晚飯我們當然不真的在武漢大飯店就餐,能進去地人要麼是政府人員,要麼是外賓(包括華僑),不是這兩類人,就算有錢也不行,所以武漢人在這個時期總開一個玩笑,請客要到武漢大酒店,才算是請客,隱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大概的情況很多年以後也沒有的變化,每當走到如幾星大酒店前,面對什麼馬,什麼奔,難免啐一口,貪官!奸商!人民的血汗錢!
不是一棒子打死一船人,而是老子若為官該怎麼怎麼樣,不外乎如此這般的月復誹一通,提升自己的人格—其實不是沒能力,只是大隱于市或者說出污泥不染,心中的渴望自知卻不得而知,境遇十分可笑。
我也曾是其中的一員,吃不到號稱上百元的白菜,就自以為清高,可以罵盡無數人,盡管不排除該罵之人,但畢竟不是原始社會了,在公認中國最純真的年代,人民最想干的職業,前三即是干部、開汽車、售貨員,縱使時代背景的不同,但本質不變,福利高低、權比利大和一些很有中國特色的傳統思想罷了。
後來,在遇到二十一世紀那會的呂蒙的時候,我有幸第一次進五星大飯店,說是第一次,肯定後面還有更多次,輕易悟出了一個薩特費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出的道理︰存在就有理,又不是原始社會,真能不患不均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人人無別也只是喊喊而已了,丫得招待非洲小國的元首都趕釣魚台國賓館里擺,開個把政治會議總不能在北京農家菜館里憶苦思甜了吧。
我跟賽可他們特意從武漢大飯店走過時,又落俗地酸了酸,對賽可說︰「不進去?」
「您先請。」賽可說︰「吃完這最後頓,您就去游街吧,帶這麼多錢,人家一定認為你是萬惡的資本家。」
我仰望這棟十幾層的高樓,再看著賽可說︰「我有個理想,就是在最高檔的飯店里,進去就說把你們最好的菜統統端上來吧,就這樣過過癮還不行。」
賽可翻翻白眼,顯然不明白武俠小說對下一代社會主義花朵的荼毒,不過,這個夢想縈繞在心頭已久,今天偶然被我從角落里拾起,放在腦子里總忘不了了。
一群人跑到武漢市武勝路一家叫人民餐館的餐館,是曾相識了,估模著和悅來一樣是全國連鎖。
坐到店里,他們不明就里地滿足了我奇怪的愛好,由我點菜。
這間餐館的職工年紀不大,發福,帶笑地走過來,穿著的白大褂干干淨淨地,問我︰「同志想吃點什麼?」
「最好的菜上幾盤。」我說了,倒杯茶喝著。
這位伙計不明白了,說︰「莫斯是最好的菜?」
要直接說最貴的菜鐵定被請到派出所繼續喝茶,我不能這麼講,委婉了一點︰「這是我幾位朋友,老遠來,今天想請他們吃點武漢特色菜,同志趕最拿手的上吧。」
這位篤厚誠實的人呵呵地笑了笑,說︰「放心吧,保證讓他們吃了忘不了。」
我點點頭,跟著賽可他們聊天,呂蒙說︰「你還真下得了本,下館子哥們我是頭一次,開開葷也就整個食堂的甲等餐。」
「有沒有這麼夸張!」我說︰「賽可你呢?平時我跟志偉他們不總去火鍋店吃。」
志偉笑了笑,搖搖頭。
「那不一樣,一元五角錢還能接受,這頓我看也要個七八塊了,普通人哪舍得花,還是你這個大作家有這個閑錢。」
「我是月兌離群眾了。」我拍拍額頭,反省說︰「每個月拿得稿費加工資是不少錢,大部分都在我媽手里,不夠就找她要,還以為自己節儉。」
「真懂假懂了?」賽可問。
「以後會注意了。」我馬上左右而言他,說︰「菜上來了。」
四菜一湯擺上桌,我傻了眼,牛骨頭,青椒炒牛肉,粉蒸牛肉,湯是紅燦燦的牛雜湯,還好有一盤青菜是菜薹,未添牛有關的東西了。
我說︰「這是你們餐館的特色菜?你們的主廚是誰?」
「我就是主廚。」這男同志還是笑咪咪地說。
「同志貴姓?」
「免貴姓劉。」
「…………」
回去的路上,志偉開始埋怨了,口里立馬是三個血皰,正疼著,說話不利索︰「我今天不該讓你實現理想。」
我擺擺手,說︰「別怨我,早上你們還吃火鍋來著。」
賽可說︰「本來以為出了蒙古還能吃點別的,想都別想了,原來你們這的特色還是牛,我的天!」
「難不成內蒙古就沒別的吃了?」
呂蒙插句嘴,說︰「在內蒙古過年,只有家境好的人家才能吃點蔬菜。」
我心直口快,有感而發,說︰「你們那的豬肉一定不漲價了。」
他們又以為我發什麼神經,我笑著否認了。
呂蒙跟賽可約定八一年的春節一起回內蒙古,要了雜志社的電話,就跟鄭潮生步行回武漢關。我和志偉送賽可回宿舍以後,就分道揚鑣了。
建建上班了,家里又只剩華華。
很晚才回來,媽媽問︰「剛回來又不見人影了。」
我洗把熱水臉,說︰「和幾個朋友聚聚—爸爸呢?」
「他今天神神秘秘的,說是見老朋友去了,是誰也不告訴。」媽媽倒掉臉盆里的水,聲音特意壓低地說︰「有些事我想找我兒子商量。」
「你老人家今天也神神秘秘的,說說看。」
「里屋說去。」她極富地下工作經驗地說。
又把窗戶關嚴實了,媽說︰「我今年快五十三了,大食堂的領導決定我今年退休。」
「好事啊,您再不用家里單位兩頭忙了。」
「我沒閑住的命。」她說︰「我就想以後閑著也是閑著,區政府不是今年要頒布什麼個體經營許可證(確有其事,時間前移一年),在滑坡路口擺攤位,我想試試。」
我楞了楞,賽可剛剛說得話讓我有點明白,說︰「個體經營?您不怕有人過來找麻煩?」
「不會有麻煩,都是上面文件下達好了的,只要上交隨款,不違法,接受工商和政治部門的隨時監督和檢查就行了。」
「有人會來吃嗎?都去吃大食堂了,誰有這個余錢。」
「這就更不擔心了,食堂的三個老太太也要退休了。」
三個老太太和我媽媽並稱是滑坡路天干地煞霹靂無敵大廚娘,分別是︰
聞香甜口苕面窩的馮老太
鮮香餡大肉大包的許老太
皮黃酥松鮮豆皮的高老太
臭名遠揚臭干子的劉老太即是我媽
滑坡路長大的兩代伢們都是吃她們的過早長大,熱干面、燒麥、湯包等等武漢小吃她們都在行,最那手地是那四樣,高老太還是特級廚師高金安的妹妹,正宗老萬城的做法。
「這事找我爸商量了?」
「還沒有,先問我兒子,你拿個注意。」
我想了想,說︰「是需要錢吧,多少。」
她老人家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兩百的保證金,每個月給三十的租金。」
錢不多,我遲疑了,到底這個個體經營是什麼意思得搞清楚。
我媽她倒是自信得很,說︰「錢我是暫時借,過兩個月還,我算過了一碗熱干面賣三分錢(這個價錢,我不確定,大概是這個數了),成本價是…………」
「這麼算不對,以後賺得錢你又打算是怎麼分配,材料的進貨地確定沒有,還有政策上的東西是真懂了?」
她一臉茫然,說︰「我還真沒考慮到這些問題。」
「錢的問題很好辦,兒子還什麼借不借,給您做生意也是貼補家用,是我的孝心,不過在此之前,我們得先搞清楚情況,跟爸爸商量商量,別想我這樣狼狽就行了。」
媽媽還是听進去意見了,又說了說她了解的個體經營政策,聊到我爸爸回來,剛進了屋,她迫不及待地告訴老頭子這個想法,想問他的看法。
老頭子听了半截,就不耐煩了,後面更是吹胡子瞪眼地吼︰「你兒子做事不經過大腦,你也跟著瘋了。」
頭一次看他發這麼大的火,我趕緊攔下要發飆的老媽子,對爸爸說︰「怎麼了?有事好好說嘛。」
老頭子對我,反而是心平氣和,招我站到他身旁,說︰「兒子,我今天去黨的政治工作組把你的情況匯報了,他們叫你明天下午一點鐘到黨校一趟,要了解了解你的收入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