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這一問,探春抿唇一笑,道︰「誰還真能將好都佔盡了不成?有了這個好處,自然要沒那個好處,原是各有各的好。你愛那繡林幽靜,我喜看蓮葉田田,難不成我的荷葉就比不上你的竹子?又或者你的竟不如我的?依我說,兩樣皆是好的,只是你我各自先見著一個,早先認定了這一個,心里便沒空再裝其他的了。」
這話兒卻恰觸中黛玉心坎上,不由心中一動。方待說話,卻听門口傳來一聲問說︰「三妹妹說誰心里只裝著一個呢?」
黛玉因吃了一驚,亦同時認出是寶玉的聲音,便回頭瞪他一眼,嗔道︰「多早晚過來的?也不好好說話兒,專會嚇人。」
寶玉道︰「我將步子踩得極重,原是你們說得入神,再不理會旁的事。」說著便進來,向探春笑道︰「三妹妹方才說甚麼呢?我只听見後頭一句,前頭並未听真。」
探春早存了要說說寶玉那番多情毛病的心思,卻苦于一直不得法兒。今日既得了這個巧,便再不肯放過。遂說道︰「我正同林姐姐說,人原本心思有限,若是任由他目迷五色,見一樣愛一樣,愛這個丟那個,最後反要落得兩手空空,甚麼也沒有呢。」
寶玉听了搖頭︰「依你這麼說,一人只許喜歡一樣東西了?那豈不是枯燥太過?任甚麼好東西,成天只對著它一樣,終久也是會膩味的。」
探春道︰「那還請問二哥哥,何那些喜好骨董金石的人、總肯傾盡家產去換一件寶貝,一旦到手便愛逾性命不肯放手?還有王右軍的墨池,若依你說,橫豎不過是些字罷了,來來去去總共那麼幾畫,難道還能另寫出花兒來?只是人家為甚麼總肯一遍又一遍的寫、直至將滿池的水都染黑了呢?」
寶玉一時被問得無言以對,想了一想笑道︰「三妹妹果然愛寫字,只是你卻忘了、羲之還愛白鵝呢?」
探春道︰「他還好服五石呢。只是他平生最愛是書法一道,余者不過零星點綴罷了。依我想來,為這至愛,若要他舍了別的,想必他也是肯的。」
寶玉︰「這卻只過是你私心猜想罷了。」
探春︰「便只是猜想道不合情理?二哥哥請想一想。若為了最喜愛地那樣——嗯如你愛吃清淡鮮和地小點心。林姐姐也喜歡。你肯不肯讓給她?」
得听此問。寶玉想也不想道︰「當然肯。」
黛玉在旁听了這半日。忽見話頭轉到自己身上。不由面上一紅道︰「好好地又拉扯我做甚麼?再說。不過為一點子小東小西他說個不字。豈不顯得小氣了?你若再問他別地定然是說不肯了。」
听她這麼說。寶玉頓時急了︰「妹妹這是說哪里話?從來你有甚麼不痛快、我皆是千萬百計地化解里還有撞上去故意惹你生氣地?你且說說。我究竟會為著甚麼事同你對頂著了、」
黛玉道︰「這可不好說呢。不定你厭了我性大心高。轉身就同那些心地寬宏地人親近起來。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哪有舍高就低地理呢?」原先仍只是尋常話兒。說至此處。卻不覺帶出幾分真意來。頓時心中一緊。眼圈兒又慢慢熱起來。
寶玉得听這番話。原本還模不著頭。忽見黛玉神情黯淡起來。心里早又著了慌。只當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她。張口方要勸。一時卻說不出甚麼話兒來。正著急著尋思時。忽然心弦觸動。剎那之間。原本想不通地一些東西。似乎突然就明白了。但細細究去。卻又不是很明白。
他原是喜熱鬧、好喧嘩的性子,從來只願身邊的人越多越好,如此方才不覺得冷清,可盡情暢懷。園子里的花兒也是越多越妙,最好山堆海積,方能顯出花團錦簇、春華不盡。
但他卻總未想過,再如何盛大的筵席,也終有散去的一刻。而花園里的鮮花,也有從盛放到凋萎的一天。
而那個時候,對著漸次散去的人群,他最想留住、惟一能留住的,是誰?而他自己,又真能護得每一個喜歡的女孩子、每一朵喜歡的花兒周全妥貼,永無雨打風吹落去之虞麼?
想至此處,寶玉心中不期然又浮現出當年探春問他的那句話︰心有多大小,容得許多憐?
一瞬間,寶玉腦中模模糊糊轉過許多念頭,卻因不敢深思,仍是似懂非懂。
探春在旁瞧著他那副懵懂模樣兒,心中雖然著急,卻也不好明著說甚麼。更因曉得,有些事除非他自己想明白,否則便是有人說著,或許一時好了,日後仍不免再犯。
況且,小孩子總是要等到自己醒悟到,這世間萬物並不是都圍著自己打轉時,才會變得懂事。
如果寶玉能一直不長大,賈府也一直榮盛下去,那一切依然維持原樣,也沒什麼不好。
但孩子們終究會長大,而這個家族,也
日將會衰敗。
***
這日,薛姨媽又欲往王家去。告訴了寶釵去換衣裳,因又要去叫薛蟠,卻听下人說道︰「東府那邊兒小蓉大爺來請,爺說順道去叫寶二爺,這會子已經去了。」
此事薛姨媽原是知道的,卻一時忘了,當下一提,頓時想起,自嘲了一句「瞧我這糊涂記性」,便自帶著寶釵去了,不提。
這邊去了不久,寧府那邊尤氏與秦氏因往榮府來,相請賈母、邢夫人等過去賞梅。賈母因道︰「將親家太太也請來,豈不是更熱鬧?」聞說,王夫人便打發人過來相邀,不想家里空空的,人早出去了。回來稟過,賈母也只得罷了又著人去叫寶玉,因他近來不讀書了,天又冷,恐成日拘在屋子里悶壞了他,便攜他一道過去散心。
此時恰好薛蟠過來,二門上的小廝傳話進去寶玉換了衣裳剛走出來,便有麝月找過來賈母找他之事。寶玉一听,說道︰「這卻巧了,怎麼蓉兒他們撿的日子,竟會和珍大嫂子的撞一處了?」雖更願同兄弟子佷們一道去吃酒頑鬧,但終究拗不過賈母之意只得命人去向薛蟠致歉,自己卻另往賈母處來。
薛蟠等了半日只候來茗煙。
得听緣故後,也不甚在意,只笑說一聲︰「多大個人了,還被家里拘得這麼緊。」便自往寧府去了。
這邊探春因,也懶得到外面走動,又因嫌天寒墨澀出的字皆膠柱凝滯,總不滿意只得抱了手爐坐著,就一碟子小食幾頁閑書。
正閑極無聊時,忽听侍報說芙蓉來了,頓時大喜,連說快請進來。
原是:上次她請芙蓉買了套小院子後,這兩年來又斷斷續續托她辦過些事。至今,她已在外城有了兩處子,且將其中一戶租賃出去,每年添了十幾兩的小進項。不消說,皆是芙蓉代收代存的。初作這些事時,芙蓉還時時勸著,請探春莫再生出這些大家小姐該有的念頭。但因每每的總被探春說得回轉了主意,漸漸的便不再提這話兒了。
芙蓉兩年過得也不錯,做的絹花兒已漸漸有了名氣。因她的花樣子別致、用料又好,縱然價錢比旁的人略貴一些,還是有許多人爭相同她買。如今已積下本錢來,于去歲置了業,從此專在家做好東西里等人來拿,不用再如從前那樣提個藍子四處去求買。她丈夫羅順因不消再時時幫著娘子搬東拿西,現今也另尋了差使。旁人見這兩口子不但有進項有盼頭,彼此又以都是廝抬廝敬的,皆是稱羨不已。
今次芙蓉來了,讓坐上茶,探春依然如往常那般,問她外頭可有甚麼新鮮新聞。因她除非大節或去誰家作客,總不得出府。而那時縱然能出去,也是前前後後許多人看著,一時也不得空兒。故而外頭的事便只能听人講說。
芙蓉原是早習慣了進府來便向她「報備」一番的,當下听問,便說道︰「近來卻沒什麼大事流傳出來。我所知的,無非是些市井瑣事,皆與姑娘無干。至于大戶人家的事情,姑娘現既已時常出去作客了,只怕比我還明白些罷?」一面說一面回想,說至此處,果然想起一件來,忙說道︰「倒是听說義忠親王府上,近來遣了許多人回老家,偌大一處府邸,如今幾不成個空殼,也不另添人手。卻不知他們想做甚麼?」
探春听罷,想了想,說道︰「人家是親王千歲,同我們家沒甚麼來往,平時在別人家,也曾听得他家的事情。此事確是有些反常,但究竟我也不知道里頭緣故。只怕還得著姐姐你留心著,橫豎這些大人物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百姓們總是好議論的。到時只怕說得比我打听來的還詳盡些。」
芙蓉應了,因笑道︰「姑娘老愛打听這些事,怪有心的。」
探春自是不好說,自己因為在家事上插不進手,又不曉得賈府落敗的確切原因,便唯有留神打听著各種消息,只盼到時果然能推斷一二,縱不能助府中消掉一場大禍,但終究能挽回一些頹勢。
只是這些心思,卻不能對任何人說。故當下听芙蓉打趣,便笑說道︰「成日閑著,自然是有些子閑心的。府里悶得很,听听外頭的話兒倒有趣。」
想起今日過來時听熟人們說起的事,芙蓉說道︰「姨太太那邊不是合家子過來了?听說那位小姐是極有學問的人,性情兒又好,姑娘何不去找她說話解悶呢?」
探春道︰「我何嘗不曾去呢?只是她家近來也有事,也不好時時過去打擾。」
听到「有事」,芙蓉頓時勾起剛剛听來的那些話兒來,捺不住好奇,問道︰「听說她們家姑娘是專呈上京來侍選的?只是怎麼來了這些天兒了,卻總不見宮里的人過來頒旨說規矩呢?」(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