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光七年三月初十,都轉鹽運使余光由海道南下,直抵益城。當地官員、鹽商幾乎傾巢出動,前往碼頭迎接。而後在頗具盛名的一品樓設下盛宴,為余大人接風洗塵。而此時的崔語星已扮成了一品樓中的伙計,試圖初步了解此人。
雖說在京城時,曾與平曲侯府往來密切。但余光要年長眾人許多,且多年外地為官,最多也就有過一面之緣。不過想來也應該是個厲害角色吧,否則余青怎會讓他來蹚這趟渾水。
不過她萬萬沒有料到,在皇上剛剛撤換了鹽政監察御史,又刻意調走了任期未滿的鹽運使車勝的情況下,丞相竟敢推薦來這樣的人!貪婪、,還不知遮掩、膽大妄為。丞相究竟是何用意?而他也肯定清楚自己兄長的秉性,卻也不攔不阻,又是為何?她心中生起了幾許疑惑和不安。
而此時堂中已是觥籌交錯,賓客皆歡。她有氣無力地捶捶酸疼的肩膀,沒想端盤子也是個累人活。小聲埋怨時,忽听得有縴指輕輕撥動琴弦,泉水般潺潺的聲音在嘈雜的人聲中緩緩流過,初始細微,漸漸高峻。吵鬧的宴客大廳奇跡般地安靜下來,婉轉悠揚的女聲繞梁而來,「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一曲終了,許久,才聞得轟鳴的掌聲,只見余光抬頭望去,佳人悠然而立,眼中神思蕩漾。
崔語星略有所思地一笑,果不愧為益城的頭牌清倌蘇音。恍若仙音的歌聲,清麗出塵的容貌,連自己都有些被打動了。
臨近宴席尾聲,趁著周圍無人注意時,她悄悄退了下來,從偏僻的後門緩步而出,便見一輛不起眼的青油馬車早已候在那里。她迅速閃身進去,眼前出現的便是彩衣那張焦急的臉,不禁撲哧一笑,「小姐我不就是去飯館子里遛噠了一圈,你怎如此緊張,要這樣,下次我都不敢帶你出來了。」彩衣仔仔細細將崔語星上下打量了番,確認無事,才放下心來,「這種事,小姐吩咐容雲他們做就是了,何必以身犯險?」貼身侍女的話,崔語星何嘗不明白。但這個對手于她相當重要,不親自確認,她始終無法安心,「我沒事。另外,吩咐容雲,一切按我之前擬定的計劃進行。」彩衣點頭應下,不再多話,只是叫著車夫回府。片刻功夫,馬車便消失在了大街上。
此時一品樓後門的陰影里走出一名男子,隨意地看了看馬車離去的方向,正準備轉身進去,卻在地上發現了一枚玉佩,觸手溫潤,細如凝脂。他借著月光仔細端詳其上所刻的字,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其後的日子,雖說因大哥的來信提醒,崔語星已明了丞相與余青的企圖,但布局早已展開,她沒有後退的理由,況且事情也正朝她預期的在發展。她看著手上容雲剛剛派人送來的消息,思慮良久,還是決定親自去碧水城一趟。不過這樣一來,益城的事,她便不可能時時盯著,總是有些不放心,也許是時候去會會那人了。
「小姐,門房剛送來了一封請柬,您看看。」「請柬?」她疑惑地接過那顏色艷麗的帖子,展開一看,不禁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只是這人也未免太輕狂了點,竟以她遺失的家傳玉佩為要挾,約去那種地方見面。他當她不敢去嗎?
秀麗的青河從益城穿城而過,河上燈火妖嬈,游弋著許多精美的畫舫。濃妝艷抹的女子在上面吹拉彈唱,恭候著各色的男人。化作男裝的崔語星按照約定,孤身上了其中一艘名曰滄浪的,便有老鴰迎上前來,笑得花枝亂顫,「可是崔公子嗎?李大人早已恭候多時了。」
崔語星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頭跟隨在老鴰身後,緩緩走到船艙深處的一間廂房外停住,就听得里面傳來男女**放浪的笑聲。崔語星饒是膽大,也不免耳根泛紅,渾身不自在。
老鴰輕輕敲了門,細聲細氣地稟道︰「李大人,崔公子到了。」里面頓時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似是有人在整理衣裳,未幾,一紅衣女子開了門出來,聲音柔媚酥軟,「哎喲,是崔公子吧,里面請,我家大人可是恭候多時了。」說完還沖她拋了個媚眼,才扭著腰和老鴰一起走了出去。
崔語星伸出手,努力撫平身上驟起的雞皮疙瘩,硬著頭皮進了廂房。卻見一人愜意地斜靠在榻上,把玩著手中的琥珀酒杯,很是怡然自得的樣子,顯然就是約她來此的那個李清皓了。
他肆意盛開的桃花眼,頭發散了開來,凌亂地披在身後。粉色滾金邊的絢麗衣裳,衣領已被扯開,露出了緊實的胸膛。崔語星趕緊移開視線,在他對首的矮幾前坐下,月復誹著此人的荒誕。李清皓斜眼睨著她,不懷好意地調侃道︰「崔小姐覺得此處環境如何?」他的話頓時讓崔語星心中生惱,暗罵無恥,大哥怎麼會結識如此不著調的人!只見她眼波一轉,卻是笑著贊嘆道︰「鶯鶯燕燕,笙歌不絕于耳,確實是適合御史大人的好去處!」李清皓詫異地打量她一眼,嘴角戲謔味更濃,「在下生平最愛醉臥美人膝,竟是教小姐一眼就發現了!」切,扮什麼風流,崔語星心下鄙視,可臉上笑得見眉不見眼,「說實話,要天天醉臥美人膝還真不是普通人能享受得了的,大人可真非常人!小女子佩服。」她說著,上上下下審視了他一番,嘖嘖感嘆了幾聲,「不過大人您這身子板,弱不禁風的,小女子覺得還是要多加保養才是!」「噗嗤……」李清皓一口酒嚇得噴了出來,「你……」他頓了下,轉而興味盎然地笑道︰「展陽還真沒說錯,果然是刁鑽的性子。有意思。」他坐起身來,清了清嗓子,「正式認識下,在下姓李名清皓,三秦人士。文武全才,三歲出口成章,十歲勇獵猛虎,十五歲高中榜眼,如今忝為御史之職。」言語間很有些自鳴得意。
崔語星瞧著他那雙花開燦爛的眸子,回想起此來之前,得到的消息,忍住偷笑,故作正色,「可小女怎麼听說大人十歲那年是把誤入林中的病貓給當成了幼虎捉回來,至于中榜眼一事,據說也是誤打誤撞,考前正好猜到了文題。」李清皓瞪大了桃花眼,「你怎麼知道的,是展陽那家伙和你說的?」這些嗅事,明明早就禁傳了,除了那幾個損友,別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崔語星同情地望著他,提醒自己以此為戒,交友不慎就是如此淒涼的下場,什麼蠢畢了的事情都能給你抖落人前,「不是大哥,是熙哥哥。」「他?」李清皓一臉悔色,痛心疾首,「奸詐的狐狸,把我騙來這強敵環繞的鬼地方,過著心驚膽顫的日子不說,還處處敗壞我的名聲。語星妹妹他的話不能信啊。想當年我可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那是……」
崔語星听著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的英勇歷史,初時建立的印象完全崩潰瓦解,想不到他還有如此的一面,她嘴角綻開一絲笑意。
畫舫在青河上悠然暢游,透過絲竹管樂之聲,崔語星敏銳地覺察到一陣輕而快的腳步聲,神色轉沉。她來不及說明,一把拉起仍在說個不停地李清皓,朝門外沖去。與此同時,眾多黑衣人手持利刃,穿破艙頂落在了他們面前。船身頓時一陣劇烈搖晃,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慌不擇路地沖出房門,可船已駛到河中,竟無路可逃,一時只聞尖叫連連。
崔語星警惕地盯著眼前一排黑衣人,小心觀察著周圍的環境。眼下敵眾我寡,狹小的船艙空間將他們死死地困在此處,必須先想辦法沖到艙外才行。「你一定要緊跟著我!」她快速地交待完李清皓,便唰地抽出腰中軟劍,銀輝清冷,劍法輕靈刁鑽,顯然是個練家子。跟在其後的李清皓一見她擺出的架勢,心下稍定,不然就靠他那三腳貓的功夫,兩人今兒就真的是玩完了。他緊緊跟在其身後,盡量保證自己小命,減輕她的負擔。無暇害怕,更無暇去顧及其他,此時的崔語星腦中就只有一個念頭,必須帶著李清皓沖出去!劍光過處迸濺的艷麗鮮血,充斥鼻間的濃重的血腥味,踏著一個個倒下的身軀,她的心陣陣犯緊,卻容不得自己仁慈。
艙外,青河之上依然輕歌曼舞,笑語如花。而此處彷如世人遺忘的角落,獨自喧嘩、獨自哭泣、終于一片血色蔓延。崔語星衣衫破碎,斑斑血跡。一手持劍,一手拉住筋疲力竭的李清皓沖了出來,卻見相隔最近的一艘畫舫尚在十丈之外。她回頭掃了眼追出來的黑衣人,急切問道︰「李九,你會輕功嗎?」見李清皓一臉茫然,她也顧不得細想,提起一口真氣,扯住李清皓如大鵬展翅般,飛翔而起。可終究是多帶了一人,氣力不足,兩人又急速向河面墜落而去。險險挨近水面之時,她強撐一口氣,腳尖輕點水面,借力使力,再度飛身而起,落到旁邊畫舫的甲板上。她不敢多做停留,稍緩了口氣,又再次飛起。如此幾個來回後,終于安然回到岸邊。
崔語星還未來得及喘口氣,驚見前方又奔襲而來數十黑衣人,真真是後有追兵,前有攔路虎,她唯有屏住呼吸,持劍而立,將李清皓擋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