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很是虛弱,勉強在諸人扶持下向前走時,額前已滲出細密的汗珠,顯然很是吃力。
我從不知道安亦辰也會對人動用私刑,而宇文清身為南越太子,與安亦辰交戰多次,彼此性情也該了解,絕不是那種被毒打幾頓便肯將行軍布防交待出來的軟骨頭。懶
何況安亦辰只是私擒他,並不曾交給朝廷處理,只怕連安世遠也不知道,他能干的好兒子曾把大越的太子捏在自己的掌心,並且懷有私心。
那麼安亦辰毒打他,只能是為我了。
默默看著宇文清那熟悉而陌生的身形艱難地走在前面,我一陣陣地神思恍惚。
當年,那竹篁中凝雲散靄的絕世少年,一日復一日,就變成了眼前這個與我糾葛了多少愛恨仇怨的大越太子麼?偏又如此孱弱,孱弱得讓我在往事與眼前情景不斷交替,如沸水般翻翻滾滾,煮得大塊氣團,不斷從胸前涌起,噎在喉嗓口,咽之不下。
東廂房前那大樹的梨花或待放枝頭,或風華正盛,如天宮的瓊枝玉樹,清潔如玉,純白如雪,亦如……當年那潔淨如雲的少年。
風吹過,簌簌梨花如雨落,于溶溶月下舒緩飄落,如大滴的淚珠繽紛婉轉,迷蒙了眼前的男子,迷蒙了我的心胸,迷蒙了我的腦海。蟲
拂了一身還滿的,不是落花,是細愁如晚風,沾衣不去,沁入肺腑。
東廂總不過三間房,其中兩間形制相似,收拾得很是齊整,眼看著眾人將宇文清送入其中一間,我也不去理會,自顧佔了另一間。
而這許多人中,就我一人是女子,那個汪湛雖不知我來歷,卻絲毫不敢怠慢。剛坐定不久,便有和我身量相似的袍衫衣裙送來,足有好幾套,質地都不錯,顏色也清淡不惹眼。又有女子用的妝盒以及脂粉花鈿,也是市面上所能買到的最好的了。
因不好拉我一起吃晚飯,主家又備了極精致的小菜和細粥、米飯,送到我房中來,讓一名很伶俐的侍女前來服侍著用餐。
自從昨晚得知宇文清被囚,到我設計安排救人,這一兩日我也乏得夠了,遂打發走了侍女,早早臥于床間,卻只睡不著。
安亦辰此時應該已經發現我帶了宇文清逃走了吧?也不知心里在怎樣地怨我恨我惱我!
他瞞了我,利用我的鳳玉抓捕宇文清固然是他不對,可他擒宇文清的初心,顯然是為我對宇文清似有還無的曖昧情感。
他那樣驕傲的一個男子,那樣痴心待我的一個男子,怎麼不吃醋,不惱火?壓抑了不針對我,只針對讓我心亂的宇文清,只怕已極是隱忍了。
我若長時間不回去,他……他一定要急得發狂了。
我幾乎無法好好躺著,只是在錦衾中輾轉反側。換了以前此時,我應該正一邊和夕姑姑說話,一邊在等他回來吧?
安亦辰有力的臂腕、溫暖的胸懷,總是讓我那麼安心,那麼信賴。
宇文清現在必定已得到了很好的醫治以及照顧,只要這個隱居地點保密,他應該也沒什麼危險了。
明天,向宇文清把有些事問清楚了,我就回去吧。便是安亦辰瞞我再多,做錯再多,他也是我終是依托此生摯愛的良人。
何況,我很想他,想得幾乎無暇再去關心那個被我救出的宇文清,傷勢究竟怎樣,恢復得如何。
畢竟,他是宇文清,心機深沉的宇文清,不再是我從十四歲就瘋狂戀上的醫者白衣。
無法安于枕間,我悄然坐起,在沉沉黑暗中擁著錦衾,怔怔望向窗外,滿腦中,都是安亦辰溫文俊雅的微笑,連鼻尖都似聞著了他身上那股和著淡淡龍涎香的清醇氣息。
一樹梨花飄香玉,滿懷蕭索望月人。
夜禽飛過,一聲哀淒的唳鳴,伴著撲楞楞的拍翅聲遠去。
記不得這夜是什麼時候方才睡著的,只知這一晚的睡夢里,也是極不安寧。做了很多個夢,甚至還夢到了顏遠風。
他和當日在皇宮中一般,牽住我小小白白的手,沿著花圃一步一步向前行著,那雙深若秋潭縈情蘊愁的眼楮,只凝在花圃盡頭的母親身上,輕聲喚道︰「婉意,婉意……」
母親便怔怔地落下淚來,哽咽地說著︰「遠風……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顏遠風便只是沉默,沉默地望著母親,望著我,望著春日里失了顏色的百花與碧草……
于是,我哭了。
一直到死都沉默著不去爭取的愛情,隨著他的死,終結于母親的懷中。
後來再夢到白衣時,覺得他看起來和以前不一樣了。
那眼楮,不再倒映青天雲影,宛若明珠閃耀,卻幽幽暗暗,如激流涌動的地下寒泉,用易碎的冷漠,飾那如潮的憂郁。
那一刻,他的形象似與如今的宇文清重疊,而他的眼神,又與顏遠風的憂傷何等相似……
我習慣了晚睡晚起,可這一日,我一醒來看到窗紗被霞光染就的輕紅,便再也睡不著,披衣起床時,整個腦殼都在疼著,似被誰深深扎了一針般痛得憋悶。
打開房門,便有侍女匆匆捧著洗漱用具進來侍奉著梳妝洗漱。
我簡單地盤了個髻,用根飛雲嵌寶珠鳳頭釵簪了,換了淡霞緋色的長衫,雖是尋常質料,倒也剪裁合體,只是睡得不好,面色便有些蒼白,顯得容顏清冷,不若以往明媚嬌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