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感傷
上海，靜安與徐匯的交界點，常熟路與長樂路交接區域的一隅，余家酒樓照常在晚上九點準備關門息業。
酒樓大廳里，只剩下了三人，一個年輕且漂亮十足的女孩，一位四十不到的中年婦女，以及一位腰上圍著白色圍腰的中年胖男人。
胖男人帶著一臉的憨笑，揮手與準備離開的兩女說道︰「小魚，回去注意安全，別在外面逗留著。王姐，麻煩你多照顧下小魚。」
「不用你說，小魚可不光是你的女兒，她也是我的大女兒。」相對于大多數這個年歲的女人而言，中年婦女保養得還算良好，臉上的氣色不錯，笑起來顯得年輕。
「爸，你就放心吧！王姨可比你貼心的多了！」被喚作魚兒的女孩，笑挽著王姨的胳膊彎，擠眉弄眼的說道。
「呵呵……」胖男人點了點頭，笑望著兩女走出了大門……
走在街上，王姨與小魚話著家常。
「唉——你說，你爸他為什麼一直都打著光棍，死活都不找個對象呢？」
「我也不知道，我98年就被爸收做干女兒，到現在也有六年了，還真一直都沒有見過他找什麼女人。」
「確實挺怪的，不過說起來確實挺巧的，你叫余魚，正好隨余胖姓，沒準前世你就是他親女兒。」
「也許吧！當年那場台風，我到現在都忘不了。不過，雖然我失去了媽媽，但卻又有了一個爸爸，如果不是爸，我想我早就應該活不下去吧！」
「傻孩，別這麼說，我不就是你媽媽麼，咱不傷心，啊。」
「嗯。」
「眨眼就長大了，還出落得這麼精致漂亮，追求咱們魚魚的那麼多，有沒有相中誰啊？」
「哼！這些男人，一個個的都精蟲上腦了似的！我大學談過那個混蛋，在沒答應前，表現得真叫一個溫潤爾雅，可答應之後就變了，想方設法的想把人騙上床。打踢了那家伙起，我就特別反感這些男人。」
「也別一棒就悶死全部人啊！還是有一些很不錯嘛！比如說那個叫浮生的，看那派頭，應該是年少多金、事業有成的，就算時間緊人來不了，可每天一束玫瑰花，愣是就沒落空過。你說，他家事干嘛的呢？會不會是……」
「好啦！王姨，別這麼八卦好不好，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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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著兩女遠去，余胖關上了大門，走上了樓。
余家酒樓三層，一、兩層營業，三層是余胖自己一個人居住，誰也不讓進，就連余魚上大學以後，就再也沒上來過。
走進一間臥室，打開燈，房間中的布局簡單干淨，地面一塵不染，床、桌、椅、櫃都是有點年頭的老家當，樸實無華。
關上門，走到桌前，緩緩打開鎖著的抽屜；打開，里面一疊已經逐漸成為歷史回憶的牛皮信封，信封下面墊著一沓老舊的報紙，信封上面，壓著一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很風行的八音盒。
伸出那雙布滿繭的大手，顫顫巍巍的將抽屜中的東西全部拿出，擱在桌面上。
扭動轉軸，清脆甜美的音樂，流淌在房間之中。八音盒上的兩個小人，開始一分一合的親著小嘴。
捻開信封，從中抽出一張用墨水寫滿字跡的信簽紙，看了起來。
而那幾份裁剪過的報紙，也隨著信封拿開後，露出了主頁面的內容。
有《民晚報》、有《解放日報》、有《東方早報》、有《上海日報》……
而上面，有圖有字。圖片無一例外的，是些牆垣都已傾塌的弄堂，呈現出一片黑的可恐的燒焦棟梁，斷瓦殘垣中間時或露出枯黃的破布碎片，無不說明這塊區域不僅受到台風破壞，而且顯然發生過火災。
而圖片旁邊的黑色字跡則都標注著——我市昨夜遭遇本年度嚴重的台風襲擊，據統計，此次台風造成3死11傷的人員傷亡事故……
「曼，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可你也真是的，說是回襄樊，卻至始至終都呆在這里，而我卻傻乎乎的每年往襄樊去找你。」
「都有孩了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寧願自己一個人背負一切也不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不肯原諒我？為什麼啊？！」
「你可知道，如果不是老天有眼讓我及時遇到小魚兒，如果不是我踫巧一眼看見了魚兒頸脖上帶著的石兒，她可就徹底被人販給禍害掉了啊！你這當媽的怎麼就這麼忍心呢！啊！」
「呵呵~~，算了，不怪你，一切都是我的錯。現在，看到我這樣，你該高興了吧！魚兒，叫我一聲爸，可只當我是收養的她，卻始終不知道我就是他親爸，而我自己也不敢告訴她。你走了，還帶著我對你的虧欠、對你的愧疚、對你的不舍一起走了。現在好了啊，看我活的這麼窩囊，你也該高興了吧！」
「現在，小魚兒也長大了，長得隨你，和你一樣的漂亮，不過也是，要是隨我的話，那豈不是嫁不出去了。」
「84年，十六年。」
「98年，六年。」
「十年，好漫長啊！不過也會很的。」
「你養育了十六年，我也十六年，三十二歲，正好能看到小外孫的樣。曼啊！你就給我等著，十年後，我會去好好找你算賬的。我會拿著咱們女兒長大、結婚的照片，孫的照片，你缺席的全家福照片去你面前，到時候說什麼也不給你看，狠狠地氣你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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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頭橘黃色的台燈，將漆黑的房間渲染上一層朦朧的夢幻色彩。
余魚縮在被窩里，只露出一截凌亂的發絲。
手中的手機，屏幕上的光線，在黑漆漆的被窩中，格外的顯眼。
「那座處在遙遠年代的山城，那座永遠沉沒在水底的古城，那些古老而質樸石板街，那些無華卻奇特的吊腳樓……
這些，就是思尋想象中的沅陵。
沅陵，一座以陵為名的城池。葉夢老師對此發出過究竟是陵以水名——沅水之陵？還是以元陵，逐水以陵名？問的確實很耐人尋味。
沅與陵，兩個字，確實都有值得探究的名堂。」
「沅陵，是我一直都很向往的地方之一，因為二酉藏書洞就在這里。此番來到這里後，我發現，除了二酉藏書洞，虎溪山麓的龍興講寺也別有一番體會。」
「古寺，我不是沒見過，而且見過很多。廣德寺、鹿門寺、鳳林禪寺、谷隱寺、延慶寺、甘泉寺、臥佛寺、峴石寺、龍泉寺、白馬寺、太山寺、重山寺、亢家岩觀音寺等等，我都一一抵達過。但是我所看過的寺廟，都一般無二的是那種金碧輝煌，香火旺盛，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場面。而沅陵虎溪山的龍興講詩，卻是那麼另類。」
「我原以為，龍興講寺作為世界上現存古老的佛學院，又有唐太宗、王陰陽、董其昌等知名之士為其添彩粉墨，肯定也會如其他佛寺一樣的。但是到這里以後，發現其實不然。」
「頹敗中散發瑰麗，寂靜中透析昌盛。」
「這座僅僅稍作維護的破敗空寺，沒有香火，沒有佛像，沒有太多的游客，在漫天大雪的冰封下，一切都是靜靜的，靜的有時讓人覺得心滲得慌，可我卻在這片死寂的沒有人氣的夢幻般的世界中，頓生一種失魂落魄的沉醉。」
「雖然大雪覆蓋了一切，但是卻絲毫遮掩不住講寺中那豐富多彩的群體建築裝飾藝術。所有的木們窗欞格的花心裙板幾橫披，皆雕刻而成並加以彩繪，構圖飽滿，線條流暢，花樣繁多，特別是大雄寶殿中的鏤空石刻講經蓮花座，玲瓏剔透，甚是精美，相傳為明代所制，實屬罕見。」
「「眼前佛國」，大殿正面，明朝禮部尚書董其昌留下的墨跡，保留至今。幾位書法愛好者在此觀賞著，贊贊有聲，瀏覽忘返。我不懂書法，但是卻從中感受到一種圓潤由心、揮灑隨意的心境，想來，這就是書法的一種境界吧。」
「從頭至尾，我都一個人默默的在這座千年古寺中游蕩，仿佛一個幽魂般在歷史與文化的時間長河中穿越著。據說龍興講寺中有大學者王守仁留下提壁詩一首，我沒看到，也不想問人，就如同那首詩中後那句‘好景同游不同賞，詩篇還為故人留’，他所精化的景致我都看到了，他沒有寫的東西我也看了。甚至，站在半個世紀後的今天，依舊會有人站在他當初悟道的龍場，體會著他作為先人的留下的文化遺產，他會不會有種由衷的欣慰呢？」
「看著王陽明先生像，我的心中罕有的騰出一種敬佩之情，撇開程朱陸王之間關于‘心’‘理’兩系思想學術的爭論，但單就王守仁的一生經歷，便是無可爭議的到達了為人所極致，這種極致，便是內聖外王。」
「內聖外王。四字兩境界，針鋒相對難相容，得其一便震古爍今，流芳千古。孔對其內涵做了泛泛闡述，莊將其提煉升華，得出了內聖外王之道。而三大綱領中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個條目被視為實現「內聖外王」的唯一途徑，其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被視為內聖之業，而齊家治國平天下則被視為外王之業。」
「《明史》評︰終明之世，文臣用兵制勝，未有如守仁（王陽明）者。立德、立功、立言。古往今來，能觸及這一高度的，似乎只有兩個半，諸葛亮、王陽明算作兩個，曾國藩算半個。」
「後，有一件事，讓我忍不住生出一種煩躁。雖然李宗吾教主等一批學者智者專家們，解析了王陽明，揭開了其身上的光環；甚至還有人將明朝的沒落歸到王陽明的「心學」上。但是絲毫不能否認，王陽明先生的學說思想的經典性。」
「時間永遠都是不可恕的原罪，不管是何物，終究會淹沒在時間長河之中。就在我凝視陽明先生像時，身旁有兩個人一臉恭敬地沖著王陽明先生像鞠躬，而稍後听其言談，居然是日本人！」
「我在書上看到，陽明先生的‘心學’對日本、朝鮮等國的思想界影響極大，現在每年都有一些日本學者前往貴州省修文縣城東棲霞山的陽明洞朝聖參拜，日本三島毅博士有過一句「龍崗山上一輪月，仰見良知千古光」的詩句，東鄉平八郎也有句言論「一生俯首拜陽明」。我一直對此嗤之以鼻，覺得這不過是做作而已，可是看到這兩個日本人恭恭敬敬離開的身影，我忽然感覺一種難言的落寞。就在我離開時，耳邊听見幾個正要進去的人笑談著，說王陽明是一位修道者等等，我沉默了。」
「昔日聖恩虎溪巔，紅塵轉瞬即千年。先哲遺芳已不再，寶剎空留名家匾。離開之際，忍不住相仿前人，于角落埋詩一首，祭奠心中的沉悶。」
「原來，真的有一種無言的哀傷，叫做牆內開花牆外香。
「原定是要明天前往二酉藏書洞的，但是心情不是太好，故推遲兩天，調整好心情再去。已經是晚上十點了，魚姐早點休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