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歷四七六年十月十六,大梁太子趙晟攜親隨駕臨燕京城,燕帝公孫墨命百官城門相迎,沿著十里榮華大道直入宣武門,經正陽門,入勤政殿拜謁燕國新帝。
梁帝趙勛的後宮之中不過寥寥幾人,梁太子趙晟乃是梁帝趙勛獨子,自小備受寵愛,五歲便被立為太子,接受諸多中原大家開蒙教誨,十歲之時已經能寫下現如今還流傳甚廣的「治國策」,梁帝年事已高,如同烈帝一樣,年初便下達了禪位聖旨,只等明年夏天便可登基為皇。
前有梁國公主嫁入大燕,雖然前太子被廢,連帶著梁國公主也受了委屈,但是這並不影響大燕與大梁的關系,因為現如今的大燕聖儀皇太後便是出自大梁的宗室之女,從一個大梁名不見經傳的宗室女兒,到現如今大燕皇帝之母,這個女人的一生是許多中原史家關注的對象,自燕帝登基以來,僅燕京城中的文人士子便已經寫了幾百篇傳記來歌頌這位豐功偉績的皇太後。
或許真是因為同時出自大梁的關系,就在梁太子在勤政殿短暫的覲見燕帝之後,現如今的燕國皇太後特意下達懿旨,請梁國太子前去相見。
大燕內宮面積極大,再加上當今新帝後宮只有一人,空出來的宮閣越發的多了,含光宮西面的毓秀殿乃是一處**的宮閣,雖然面積小巧,卻因為離得帝宮頗近歷來都是最受皇帝寵愛的妃嬪所居,只是近十年來烈帝當政,那一處從未有人居住。
公孫墨一身撩黑披風進的毓秀殿宮門,天氣已經到了深秋,宮牆之內卻依然還是滿目的珠翠之色,殿內安靜的出奇,下人們靜立在檐下,看到公孫墨的出現齊齊跪倒在了青石板上。
徐福腳步極快的跟在公孫墨身後,抬手接住他的披風,看著大步奔至內室的身影長長的一嘆。
顧雲曦正靜靜地坐在南窗之下的軟榻之上,窗外的一叢木槿早已經凋零,唯有幾片黃中帶綠的葉子還在風中搖來晃去,她的面色之中還帶著一片灰白,頭發一絲不苟的綰做一個小髻垂在腦後,一雙眸子辨不清情緒的看著窗外。
踏踏的腳步身傳來,顧雲曦轉眼,內室入口處現出一分明黃,她面無表情的站起身來,「拜見皇上。」
公孫墨遠遠地朝她走過來,看到榻上案幾上放著的未曾動過的吃食眸色微沉,「為什麼不吃東西?」
顧雲曦低著頭,並不說話。
公孫墨嘴角深深一抿,走過去拉住她的手腕查看傷口,顧雲曦皺著眉頭掙月兌,退後一步,「請皇上放我出宮吧。」
公孫墨眸色深深的看著她,「怎麼?不想讓我取消聖旨了?」
顧雲曦還是低著頭,不回答。
公孫墨眼底微光幾動,「如果你不吃,那外面的所有人都不必再吃。」
不管顧雲曦僵直的站在那里的身影,公孫墨自顧自走到塌邊坐下,案幾之上擺放著簡單又清淡的吃食,公孫墨顯然沒有吃東西,此刻十分隨意的坐下喝粥,而幾步之外顧雲曦背對著他站著,一步也不動。
良久,公孫墨吃完了飯,隨手從袖子里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案上起身,「這是從你衣服里掉出來的。」
說完這話公孫墨便往外走,沒走幾步又停下,「如果晚上我過來你還沒有吃,那明天這里的人都會被趕去掖庭宮。」
說完這兩句話公孫墨便抬步往外走,待那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顧雲曦轉身看向床邊孤零零的案幾,她不動聲色的走過去,那沾了幾分血色的玉色錦袋正安靜的躺在那里,拿在手中輕輕打開,里面正裝著一塊質地極佳的暖潤白玉牌,拿在手中便是觸手的溫涼,顧雲曦眸色幽幽的磨砂著白玉牌上凹凸不平的字樣深深松一口氣,還好,它還在。
雲瀾宮內,趙湘瀾正滿面笑容的看著坐在堂下面容如玉的少年,微微的一嘆,「早就想見你一面了,誰知道等到今日才見著,阿晟,你父皇和你母妃可好?」
趙晟面上是妥帖的恰到好處的笑意,嘴角微抿,「父皇和母妃都好,母妃常常說起您呢。」
「是嗎。」趙湘瀾雍容的眉目之間滿是感慨,「一晃這麼多年了,妹妹想必依然風華正茂,倒是哀家已經老了。」
趙晟一笑,「太後哪里的話,母妃與您是同族姐妹,您二人相貌頗有幾分相似之處,您雖然比母妃年長幾歲,現在在我看來卻是一般的模樣,足可見得大燕是人杰地靈的好地方,若是可以,母妃親自見您才是最為高興。」
趙湘瀾搖搖頭,「說來說去,哀家還是想念在梁國的日子,那時候我和你母妃都還年輕,現如今再看往日,哪里會想得到我和她會如現如今這般分隔兩地呢?」
趙晟亦是點著頭,轉身從身後侍從手中拿出一只紫檀木盒子來,「太後娘娘,這是母妃臨走時交代我帶過來送與您的,想來是您二人往常喜愛之物。」
雲嬤嬤上前一步接過盒子站到了趙湘瀾的身邊,趙湘瀾掃了那盒子一眼,眼底閃過幾分光華,卻是一笑道,「妹妹真是費心了,阿晟為何多年來不曾冊立太子妃?」
趙晟面色之間閃過幾分笑意,「一直未找到和心意之人,這就拖了下來。」
趙湘瀾端起桌案上的茶盞輕抿一口,「阿晟想必也知道,大燕和梁地一衣帶水,此前瑯華嫁到大燕來本是極好,然而可惜的是那公孫長卿不爭氣連累了瑯華,現如今大燕雖有哀家在,可哀家年事已高,長此以往下去梁地勢必再難倚仗大燕,雖然不知道你父皇和母妃的意思如何,可哀家覺得,若大燕和梁地再結一門婚事對大燕和梁地會更為有利些。」
趙晟眉頭一挑,「皇上還未立後,太後的意思莫不是——」
「母後的意思是希望為太子殿下尋一位太子妃!」冷漠之中帶著威儀的聲音傳來,公孫墨大步進的雲瀾宮前殿,眸光往那雲嬤嬤手中抱著的盒子上一瞟,嘴角已經浮起幾分笑意看向趙晟,「不知道太子殿下意向如何?前一次乃是瑯華公主嫁到我大燕,這一次應該換我們表示誠意了。」
趙湘瀾握著茶盞的手微微一緊,這邊廂趙晟已經站起了身來,他的眉頭微蹙,似乎是想要拒絕,卻又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略微頓了一頓,公孫墨勾著嘴角看向主位上的太後趙湘瀾,「母後對我京中閨秀了解甚多,倒是可以為太子殿下提提意見,但凡太子殿下喜歡的,朕均賜以公主的身份出嫁。」
趙晟眉頭幾皺,卻是一笑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還請皇上給我一點時間。」
公孫墨朗聲一笑落座在趙晟對面,抬手請他落座,轉而語聲潤朗道,「此事自然不急,此番前來除了替令尊送禮物給母後之外,想必太子還有其他事要說,眼看著冬天快到了,寒原和南越都不是那麼安分了,這幾日朕正打算抽調兵力部署南境防衛,不知道太子殿下準備作何打算?」
趙晟眉心微蹙,微微有幾分緊張,抬眼看向趙湘瀾,趙湘瀾卻是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趙晟深吸一口氣,「此事本來也不必著急,只是皇上既然問了出來,那趙晟便照實說來,梁地與大燕都同寒原相交,如皇上之言,那蘇邏一族神秘莫測力量龐大,雖然並非每年都掠奪擄掠,可但凡其作亂梁地都損失巨大,再加上南越近來頻繁調動兵力,梁地兵馬貧瘠,應付西涼與西北之患已經見力竭之勢,現如今實在是倍感威脅,此次來大燕,梁地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便是請皇上借兵五萬,以備寒原之患。」
公孫墨興味的揚了揚眉頭,趙晟一臉正色的看著他,良久,公孫墨朗聲一笑,「既然梁地與大燕乃是一家人,這又有何難,依我看,不僅寒原之危大燕要幫梁地防患,連帶著南越,大燕也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趙晟皺眉沉思一瞬,垂在身前的手微微緊了緊,公孫墨看著趙晟的表情道,「南越早年本就臣服與我大燕,他們的大皇子甚至還曾是我國質子,就如同家里的狗不听話了,當然還是主人來教訓的好,太子殿下請盡管放心。」
趙晟面色之中還帶著幾分猶豫,借兵乃是無奈之舉,可若是然大燕大舉帶兵進入大梁,至少也是有傷國體,公孫墨斂下眼底寒光看向趙湘瀾,「母後時刻心系故國,朕怎麼忍心看到母後為了故國之憂而整日傷神呢?」
趙湘瀾看著公孫墨的眉心也是微微一簇,梁地雖然與大燕交好,但她也沒有想到這麼快他就能答應,她看進公孫墨眼底,只見其眸色如常,想了想對著趙晟安撫一笑,「阿晟,既然皇上已經答應了此事,你便只管放心吧,梁地與寒原接壤的邊境線並不長,皇上一定能派人應付。」
趙晟嘴角幾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公孫墨看出了他的松動,端起旁里的茶盞淡淡開口道,「太子殿下請放心,借兵之事還需從長計議,具體的細則朕自會找太子商量,若是太子覺得不妥,到時候大可拒絕。」
看著公孫墨眸光鄭重的模樣,趙晟終于起身朝著公孫墨一拱手,「既然皇上能大義伸出援手,趙晟自當拜謝。」
趙晟離去,公孫墨看著雲嬤嬤手中的盒子嘴角微揚,「母後不看看您昔日的好姐妹給您送的是什麼嗎?」
趙湘瀾皺眉看著公孫墨,「皇上今夜似乎興致極好。」
公孫墨低頭輕抿一口清茶,眸子在水汽的氤氳下看不清表情,「母後見到故國來客心中高興,兒子自當也未母後高興。」
趙湘瀾淡淡一笑,「若真是想讓我高興,就給我生個皇孫才好。」
放下手中的茶盞,公孫墨眸光微眯的起身,「母後還是快些挑一個人選送到趙晟的床上去才好,如您所想,梁地需要大燕,朕,也需要大梁。」
錚錚話音落地,公孫墨轉身往外走,身上的撩黑披風劃出一道凌厲的弧度,看著那高大的背影走出了殿門,趙湘瀾不知為何卻覺得有幾分不安,她下意識的攥緊了自己的衣袖,卻是在想公孫墨那一句「朕也需要大梁」是何意——
「真像啊,娘娘。」
殿內再無旁人,雲嬤嬤輕聲一嘆落在趙湘瀾的耳邊,她微微愣神,眸光微眯之時好像看到了那些久遠的落滿了塵埃的過往時光,微微一笑,趙湘瀾語聲低不可聞的嘆了一句,「是啊,好像——」
夜色漸深,從雲瀾宮出來的一路上都亮起了橙黃宮燈,公孫墨腳步疾快,卻又帶著幾分沉重,徐福小跑著跟在公孫墨身後,幾乎不停留的走過宮內的廊橋水榭堪堪停在了毓秀殿的門口。
深秋的夜風寒涼,公孫墨止不住的一直咳嗽,他卻只是背影挺直的站在門前看著,良久,徐福看著那已經關上的宮門上前幾步,「皇上,夜里涼,您要進去嗎?」
公孫墨垂下眸子,轉身,「去御書房。」
天邊孤月西斜,徐福轉身看一眼緊閉的宮門,眸光深深的一暗向著公孫墨的方向追了過去。
翌日清晨,公孫墨幾乎沒有停留的進了毓秀殿內室,然而內室之中一個人影都沒有,只見那被單平整,書案之上的筆墨紙硯更是擺的整整齊齊,連尋常衣架上掛著的衣服都不見了蹤影,公孫墨愣在了當地,渾身上下的冷酷威儀瞬間消失無蹤,好似太陽失了光一般死寂——
急急忙忙追上他腳步的徐福此刻才趕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的道,「皇上,您走的太快了,下人們說姑娘去了摘星樓你都沒有听到。」
緊繃的身形一散,公孫墨微微一怔幾乎便要苦笑出聲,他定了定神,轉身之時又變作面無表情的模樣走出內室。
摘星樓是毓秀殿之內一棟三層高的小樓,公孫墨走上去的時候顧雲曦正著一件月白的披風站在欄桿之處,清晨的微光灑在她的肩頭,給她身上鍍上了一層暖色光芒,欄桿邊上風勢大,她的頭發和披風被風卷起,來來回回的蕩著,越發映的那縴細的身量如此孤弱。
公孫墨走上前去,並肩站在她身邊。
從這一處看出去,整個內宮都看的清清楚楚,視線的盡頭是高高的宣武門城樓,灰色的磚石在風雨之中漸漸的染上了頹敗的顏色,此刻映在顧雲曦的眼底,與她周身上下的氣息分外相得益彰。
「皇上準備如何?」
公孫墨眉頭微蹙,顧雲曦聲音平淡的道,「總不能這樣關著我一輩子。」
公孫墨轉過身來,看著她,「還走嗎?」
「走。」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公孫墨眸光微黯,復又看向這連綿起伏的宮闕,良久,他輕聲開口,「那個軍牌是他給你的?」
「是。」
輕聲一笑,公孫墨的聲音里面帶著幾分冷意,「好好養傷,好好吃飯,在我給你解了那蠱毒之前,你只能待在這里,如果你忽然消失了,那這殿里殿外的人全都要死。」
顧雲曦握緊了拳頭垂下眸子,「只能這樣嗎?」
公孫墨抿著唇,點頭,「你這樣決絕又殘忍,你可給了我用其他方式的機會了?」
顧雲曦低頭,眼底閃過一道意味不明的光。
燕京城外的五里坡官道上,數十輛大馬車正成隊向著燕京城的方向而來,馬車造型不同于燕地,所用帷帳更是色澤古樸,其上張牙舞爪的暗紋的頗有幾分胡風,頭車之中,面容清俊一身白袍的男子安安靜靜的坐在一個造型奇特的椅子上,在他的對面,一身銳利英氣的蕭玉樓一臉疑色的看著手中情報。
似乎是思慮了良久,蕭玉樓偏頭看了看眼上依舊系著白色布帶的男人,她的眸光微轉,「我從來不知道你竟然還認識大燕之人,新登基的燕帝不是個簡單的人物,那冊立側妃的旨意還是和烈帝禪位的旨意一起下的,由此可見此人在燕帝心中的地位,不過為什麼她又是楚國太子的軍師呢?要知道楚國太子之前是燕國的質子,說起來應該和現如今的燕帝是仇敵才對,嘖嘖,可真是有趣——」
男人靜默不語。
蕭玉樓一身精致灑月兌男兒裝,見此又換了個姿勢倚在車壁上道,「楚太子收服大宛到不辜負了破軍之名,現如今九重閣又說北方有天狼,依你所見,這天狼星是不是這燕帝,大燕國富兵強,說起來和大梁是一家人,既然都算是毗鄰,那你說,大燕和楚地,哪一個作為結盟的對象好些?」
男人不為所動。
不是啞巴卻也勝似啞巴!
蕭玉樓開始煩躁,「那個女子既然即將成為燕帝的妃子,現在並未居在相府,以她的身份,你們不該有交集,而且此次我們要見到她只怕也不容易,就算找對了又怎樣,只怕連話都說不上,你難道要我問皇帝要人不成——」
「帶走她。」
淡淡三個字落地,蕭玉樓一愣,「什麼?」
男人蹙了蹙眉,重復似地道,「帶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