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寒冬凜然而至,岳麓山倉冷的風如同一把割人的刀子,掠過千里寒原的荒蕪冰川,越過茂密墨綠的針葉林,高高的卷起了大燕撩黑的鐵鷹旗,白色的鐵鷹圖騰傳承數百年,是大燕俯瞰天下強于天下的象征,此時此刻,那旗幟之上的鷹隼以犀利的眸光遙望著與燕軍大營相對的寒原,在那里,有一個神秘的部族正躲在寒原霧靄之後,蠢蠢欲動。
岳麓山位于燕國與大梁的交界之處,大梁國土周正,如同一道由寬變窄的虹彩橫跨在大燕的南面,阻擋了大燕向外擴張的同時,也將中原諸國對大燕的風霜刀劍盡數擋了住,此時,燕軍大營便駐扎在大梁最東面的角落上,同千里寒原貼近的同時,與被南越奪去的三座城池只有不到兩日的路程。
十日之前,大燕南部邊境上的一個小城被蘇邏族人侵擾,城內但凡值錢的物品全部被掠走,但凡是有聲息的活物盡數成了蘇邏族人的刺下亡魂,七日之前,燕國南部邊境第二大城池羊城夜中遇襲,城內被擄劫一空,第二日,在外布防的兩萬羊城守軍追擊蘇邏部族蹤跡而去,至今已有七日卻消息全無,如此便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全軍覆沒,要麼舉軍叛變。
顧雲曦身著一件天青色長袍,腳上蹬著一雙鹿皮短靴,如墨的發絲被牢牢的綰在了腦後,此刻肩上披著一件黑色的狐裘大氅,手中抱著一個用錦緞包著的暖爐,整個人素面朝天的向著中軍大帳而去。
腳下的短靴踩在積起來的的厚雪之上,發出讓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這個冬日的第一場雪是從整個軍營剛剛駐扎好開始下的,從稀稀散散的雪粒子到現在紛紛揚揚如柳絮一般的大雪片兒,整個軍營入目俱是茫茫的白,大燕的冬日常年寒冷,所以燕軍並不畏寒,這樣大雪紛飛的天氣,更是讓燕軍覺得興奮。
可即便如此,面對那茫茫寒原,這支由郯城晉南軍改編而成的征南軍還是有幾分發怵,那寒原之上惡劣的天氣和詭異的地形自不必說,最讓征南軍頭疼的是那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種族——蘇邏。
四百年前的周始帝在建立起大周帝國的時候曾經將東南西北的柔然、月氏、樓蘭幾國盡數納入了囊中,即便是諸如大宛、羌胡之類與中原隔著一道祁連山脈的蒼墨異國也在那時向帝國稱臣,唯有蘇邏,從四百年開始便是這千里寒原之上的主人,傳說他們族中的少女各個貌若天仙,且極善狐媚之術,即便是神智最剛毅的鐵血將軍見了她們也會渾身發軟的放下手中戰刀轉而去親吻她們的腳背,傳說他們族中的少年天生便是武學奇才,各個身懷高絕本領,他們最常用的武器乃是一種寒原之上才有的堅硬木刺,與人交戰之時,常常能以一敵百,傳說他們的族人受寒原天神庇佑,已練就不死之身——
傳說當然只是傳說,可與蘇邏族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那個部族的可怕,口耳相傳之下傳說便變成了所有人根深蒂固的認知,好比現在,一個個士兵們提起那蘇邏二字便色變,顧雲曦抬頭看了看遠處仿若快要融進白色天幕之中的岳麓山,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中軍大帳之前的守衛是認識她的,可是此刻他們還是伸出了手中的長戟將顧雲曦攔在了外面,顧雲曦無話可說,自顧自站在雪地里等著,沸沸揚揚的雪片兒落滿了她的肩頭,她緊了緊身上的黑色大氅不住的動著腳。
大軍已經休整了一天,想必公孫墨要準備動手了。
顧雲曦自顧自的想著,沒多時,中軍大帳的帳簾一掀,一個她熟悉的面孔走了出來,秦征,這個號稱打虎將軍的年輕將領現如今已經是大燕軍人的第一人,顧雲曦知道,他是大燕歷史上第一個如此年輕便擁有如此職位的人。
對著她點了點頭,秦征自顧自的離去。
顧雲曦皺了皺眉,只覺得秦征這個人油鹽不進刀槍不入,將公孫墨冷酷的一面一絲不漏的學了去,帳簾一掀,孫哲請她進去。
顧雲曦整了整肩頭的雪,矮身進了大帳之內,公孫墨正沉著面色看一張地圖,抬眼掃了她一眼,見她面色發白嘴唇也凍得青烏不由得眉頭一皺,「等了很久?」
「沒有。」
顧雲曦搖頭,公孫墨揮手讓她落座便不再問,他又看了一會兒地圖,這才抬起頭走到主位坐著,把手中的地圖推給她,「在岳麓山東面三百里的寒原上發現了羊城守軍的蹤跡。」
掃了那地圖上特意標注出來的紅點,顧雲曦眉頭一挑,「狀況如何?」
公孫墨眉頭微皺,「不好。」
顧雲曦握緊了手中暖爐,「可要即刻去營救?」
公孫墨正端著一杯茶喂到唇邊,聞言抬起頭來看她,「營救?營救一支失職的逃兵?」
顧雲曦嘴角一抿,羊城守軍在蘇邏夜襲的時候斥候軍傳令不及時,他們並沒有即刻回羊城,而是在第二日天亮之後才趕回去,結果蘇邏人已經逃走且羊城大破,他們只好去追敵,若說守軍失職也是在情在理,可是逃兵又怎麼說——
看著顧雲曦皺起的眉頭,公孫墨輕抿一口清茶,「兩萬人馬現在剩余不足三千,正向著羊城的方向而去,在他們身後還有一群蘇邏族人跟著。」
兩句話顧雲曦已經明白,大抵是惡戰之後剩余的三千人馬逃回來了,她深吸一口氣,「皇上要以那三千守軍做餌?」
公孫墨眼底兩處一絲光彩,顧雲曦見之已經不需要他多說了,她猶豫幾分,終于還是道,「皇上為何不考慮派人正面相迎,到時候三千守軍反身殺回對于蘇邏族人來說也算是突然,大燕騎兵速度奇快,不必求大勝,速戰速決之下此戰勝算極大。」
公孫墨放下手中的茶盞,眸光深沉的看向顧雲曦,「雲曦,蘇邏族人來去無蹤,這一次機會絕好,我不想冒這個險。」
不想為了三千人馬冒這個險。
顧雲曦暗自在心中將這幾句話補足,心底卻微微一緊,帳外的風聲漸大,將帳簾鼓動了起來,一絲冷風從那飛起來的簾下涌入,瞬時讓她瑟瑟然一抖,微微沉吟一瞬,顧雲曦聲音艱澀的道,「皇上的底線,已經變了嗎?」
公孫墨眸光微眯,忽而想起了在德王府的那個下午,彼時還是大燕質子的萬俟宸提議挾持宋涯在郯城的母親進一步威脅與他,彼時的他斷然否決,他說今日我要的是那至高之位不錯,可是哪些人能動哪些人不能動我時刻都清楚,像他們這般赤膽忠心只是為主效力之人不可任由你們的冷箭毀滅,這是他的底線。
公孫墨沉默一瞬,諷刺的一笑,「可是顯然朕錯了,如果那個時候朕能將宋涯制住,或者稍微考慮一下萬俟宸欲擒故縱的提議,朕就會發現宋涯根本沒有什麼母親在郯城,也許朕會懷疑宋涯的身份,然後,便沒有萬俟宸那般容易的逃出大燕。」
顧雲曦呼吸一緊,公孫墨看著她變得灰白的面色眸光微沉,下一瞬,帳簾之外響起孫魯的聲音,「主子。」
公孫墨看顧雲曦一眼輕聲開口,「進來。」
孫魯進得門來,眸光異樣的看了顧雲曦一眼,公孫墨也看了看顧雲曦,卻並不避諱,「說吧。」
孫魯點了點頭,開口道,「剛剛收到的消息,雲宋攝政王世子在回去的路上遇刺,到了雲都的時候,人……已經沒救了……」
「 當」一聲,公孫墨將沉暗的眸光落在了顧雲曦空落落的手上,他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隨口吩咐道,「雲宋皇帝病重,攝政王正在尋找新的皇帝人選,有消息便來報。」
孫魯連聲應下,公孫墨一個眼神看過去孫魯便知趣的退了出去,公孫墨想了想,眸光之中沒什麼溫度的看著她,「怎麼,很傷心?」
顧雲曦回神,腦海里閃動著那個或是雙眸含淚楚楚可憐的香君,抑或是嬉皮笑臉湊上來說話的姬無垠,無論是哪一個,她都覺得還鮮活的歷歷在目,怎麼就死了呢,顧雲曦下意識的握緊了雙拳,肖揚說過,他曾經帶著人馬去了凌雲寺,那時候他想做什麼呢,難道真的想帶她走?
他是七殺將星,是攝政王世子,是雲宋手眼通天的人物,顧雲曦心中斷然否定了這個想法,他與她不過一面之緣,她更深刻的相信,他的內里絕不是他外表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害抑或是無知。
對上公孫墨的眸子顧雲曦只覺得有幾分恍惚,她俯身去撿地上掉落的暖爐,再起身的時候面色已經如常。
公孫墨看著她嘴角微抿,「你若問,朕便說,你若不問,那朕只會等你來問。」
顧雲曦垂下眸子,再不說一句話,公孫墨看著她的樣子身子微微前傾,開口的聲音道帶著幾分悲涼,「雲曦,從什麼時候起,你連問我一句都做不到了?」
顧雲曦站起身來,嘴角竟然還能勾得起來,她想了想,「無論如何,皇上決斷自有自己的道理,顧雲曦無力置喙也不敢置喙,皇上若是無事,顧雲曦先告退了。」
話音落下公孫墨並沒有開口,顧雲曦微微一福轉身向外走,剛走了帳門之前公孫墨終于開口,「你若是不放心肖揚,朕便讓他到你身邊來。」
肖揚助她逃婚的舉動若說起來是可以殺頭的,可是公孫墨沒有,在大牢之內被關了三日之後,肖揚被公孫墨下放到了輕兵營,凡是燕軍都知道,那輕兵營中的軍士每個月可以拿雙倍餉銀,每天都能吃上肉,這不為別的,只是因為每每有對陣廝殺輕兵營都是走在最前面的,說得好听便是輕兵營,不好听便是敢死隊,顧雲曦微微搖頭,背脊挺直,「他是大燕的戰士,理應遵從皇命,更何況,輕兵營雖然危險,卻是最歷練人的地方,若他活不下來,只能說明他無能。」
公孫墨抿唇不語,顧雲曦便走了出去,帳外的寒風愈發的凌烈了,顧雲曦抬頭看了看那陰沉沉的天幕,這一場下的極大的雪竟然沒有分毫停下來的樣子,不遠處有軍中集結的鳴笛聲響起,想到那寒原之上拼死逃回來的三千戰士,顧雲曦深深的長嘆一口氣。
她喉頭哽著一塊東西,每走一步那一份想要大口呼吸卻又呼吸不上來的感覺讓她十分煎熬,她解開胸前大氅的細帶子,一股子涼意瞬間從頸間散了進來,顧雲曦一抖,微張的嘴巴當即灌進來一股冷風,她猛的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更加猛烈,直到喉嚨疼的快要裂開才抬起頭來,定了定神,她腳步穩健的朝著自己的營帳走去。
大帳之內的紫蘭正等著她,看她回來了眸光微微一亮,從帳內的桌案之上端過來一碗乳白色的湯水,「姑娘,這是伙頭軍那邊送來的鯽魚湯,是皇上吩咐的,說姑娘身體不太好,這鯽魚湯喝了可御寒了,現在還是熱著的呢。」
帳內燃著火爐,並不冷,看著那碗白沉沉的魚湯,顧雲曦卻怎麼都沒胃口,紫蘭擰著眉頭將湯碗硬塞到顧雲曦的手里,顧雲曦無奈的看了看,正湊到唇邊的時候軍營之中的戰鼓轟然響了起來,顧雲曦轉身便將湯碗塞回去到紫蘭手中,轉身掀開帳簾跑了出去。
整個大帳之中盡是來來往往裝備齊全的兵士,且俱是向著大營出口的方向而去,顧雲曦順著人流向大營出口趕過去,遠遠地便看到公孫墨一身玄色鎧甲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顧雲曦心下一驚,不過這片刻功夫,他竟要親自出戰!
公孫墨不經意的回頭一看便看到了顧雲曦身上的黑色大氅敞開著站在鵝毛大雪之中,他的眉頭微不可查的一皺,揮揮手叫來身邊一個侍衛,指了指顧雲曦的方向,而後直起身子遠遠地看了顧雲曦一眼,調轉馬頭向著大營之外策馬而去。
燕軍集結的很快,那侍衛從人流之中擠到她的身邊,恭敬的行了個禮伸手亮出一道令牌來,「娘娘,這是皇上吩咐小人給您的,見令牌如見皇上,有了它您在大營之中不會受到限制。」
听到這稱呼顧雲曦眉頭一皺,大禮未成,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她,偏生公孫墨一個字不肯多說,是以現在叫她什麼的都有,顧雲曦向著大營門口看過去,公孫墨的身影映在一片雪慕之中已經看不真切,想了想,她還是接了過來,她眉頭一挑又問,「皇上出戰,這營中是誰做主?此戰預計能打多久?」
侍衛裂開嘴一笑,「是兵部尚書齊林齊大人,皇上說最遲明日晚間便可歸來。」
顧雲曦眸光一轉點頭,鳴笛之聲又起,士兵們潮水一般的向著大營之外而去,顧雲曦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知道所有的士兵騰騰而出消失在了漫天的大雪之中才轉身向自己的營帳而去,齊林待公孫慈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公孫慈嘴上不說可是心中對齊林也是有幾分滿意的,然而齊家兩兄弟俱是出自寒門,現如今雖然有幾分功績,可到底是比不上現在的梁國太子以後的梁國皇帝的,更何況,聯姻是加強大燕和梁國邦交最好的方式,公孫慈過去便是皇後,若只是送一個宗室女子過去,大抵只能如賢妃這般。
一個大梁皇後和一個官宦人妻,公孫墨根本不用考慮就能選擇,這一次出征將齊林帶上,除了齊林來自川西軍是一把好手之外,防的便是他留在京中擾了公孫慈的心,顧雲曦想起那福雅宮里層層疊疊的菊樓,眉間又攏一層暗色,剛走了沒幾步,一個雪白的身影便竄了出來,顧雲曦蹲去,楚衣瞬時便縮進了她的懷里。
公孫墨出征只帶了三萬人馬,這營中還有兩萬,楚衣的出現足以引發陣陣騷亂,然而顧雲曦的身份大家都是知道的,並沒有人敢多看她一眼,顧雲曦拍了拍楚衣帶著她往回走,剛走了沒幾步,跟在顧雲曦腳邊的楚衣卻忽而低吼了一聲,繼而整個身子毛發豎立的看向了燕軍大營的西面——
顧雲曦順著楚衣注視的方向看過去,茫茫雪幕之中,穿著白色衣裳靜美如婷婷仕女的岳麓山正安然的佇立著!
楚衣從來不會胡鬧,顧雲曦眸光微眯正待疑惑,腳邊的楚衣好似察覺到了什麼,竟是一個低吼勁射而出直向著大營門口奔去,顧雲曦不過一個怔愣,它白色的身影便不見了蹤影。
「楚衣!」
顧雲曦大驚,一聲斷喝,轉身拉過旁里一個巡營士兵手里的大馬策馬追了出去!棉絮一般的大雪不斷的落下,幾乎要阻住顧雲曦的視線,她的身影卻如離弦之箭,帶著急切與不安,向著白茫茫未知的山野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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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晚了,今天真是狀況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