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是雲宋的人。」
白鳳回望自己身後雪氣茫茫的寒原,向來雲淡風輕的面上生出幾分內斂的鋒芒來,冷笑一聲,白鳳淡淡的挑眉,「姬維死了兒子倒是真的甘心退下來了,就不知道這位新帝為何對這一丁點兒小事感興趣,後面有多少鱗衛?」
「不到一百。」
白鳳唇角抿緊,「我不希望再讓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攪和進來。」
「屬下明白。」
身著墨色魚鱗暗紋披風的手下轉身離去,白鳳回身看向自己身前這一片白茫茫分不清天與地的原野,他們已經走了一天一夜,再往里面去,會遇上什麼他也不知道。
派出去的人馬大多無功而返,就好像張牙舞爪的獅子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可是他的獵物還被關在寒鐵打造的籠子里,獅子明知道獵物距離自己不遠,可就是怎麼樣都無從下口,白鳳不喜于色的面上現出幾分煩躁。
慕言、慕楓相視一眼,各自的心情都有幾分沉重,已經這幾天了,主子還有傷在身,多在這寒原之上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險,可是寒原上茫茫一片白一點痕跡都沒有,他們眼下便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偏生眼前的這位不讓他們插手還一點風聲都不露。
「這次來的是誰?」
「四殿下和宋涯將軍都會來。」
慕言向來是收集情報下達命令的,慕楓則多負責執行,這一次萬俟宸身邊只帶著他們兩個近人,所以一時間手頭的大小事都是他們自己做主,慕楓聞言眉心微皺,「皇上是什麼意思?」
慕言看了遠處的白鳳一眼,「主子失蹤,皇上著急生氣是肯定的,不過知道先生插手這件事,必定是不會輕易怠慢的,只是白鳳……他身後的勢力到底為何,他這一次有什麼目的我們都不得而知,皇上必定要謹慎些才好。」
「就你看……他後面是什麼?」
慕言眉頭一挑看慕楓一眼,「你不是在東齊守了幾個月嗎?這個問題自然該問你自己。」
「可先生出身九重閣。」
「九重閣怎麼了,當年的九重閣主還看上了主子呢。」微微一頓,慕言又道,「這麼多年到處都不平靜,只有九重閣那塊地方前前後後都沒有動過,你以為憑的是什麼?」
慕楓斜慕言一眼,「既然如此,先生對顧姑娘的關心似乎有點過了。」
慕言唇角微抿,「先生說起來最多和顧姑娘有過幾面之緣,大抵有幾分投緣,不過按道理來說真的沒有必要花如此大的力量來找她,看他的架勢,分明是不想讓我們第一個找到他們,他這做的是什麼打算?」
兩人正竊竊私語著,白鳳忽而轉過頭來看向了兩人,慕言慕楓常常跟在萬俟宸身邊,也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可是面對著白鳳,他們覺得十分壓迫,這樣的壓迫並不屬于九重閣這樣的受天下人推崇的江湖組織所有的清傲神秘,那是一種天家貴冑長期掌握權柄之人才會有的犀利又威儀的壓迫,慕言知道他大抵是有事要問,當即低著頭走過去。
「楚皇怎麼說?」
慕言眼底眸光微閃,仍舊恭敬的道,「皇上知道先生在這里,讓我等一切听從先生吩咐。」
白鳳眉頭一抬笑了,不知想到了什麼又是一問,「你們主子此前為什麼拒絕了和西涼的結盟?」
慕言抬頭看一眼白鳳,西涼有意和楚地結盟他知道不算奇怪,可是主子拒絕結盟的事情到目前為止幾乎沒幾個人知道,想了想,慕言還是選擇老實回答,「可能是因為顧姑娘,但是具體為了什麼慕言卻是不知。」
白鳳眼底眸光興味的一閃,又問,「你家主子這一次過來是準備帶顧姑娘回大楚?」
「……是」
白鳳面上的鋒芒漸漸淡了去,眼底的清透神色深處浮起一抹幽深,帶著笑意的道,「顧姑娘的身份特殊,你家主子真是大膽。」
「主子對顧姑娘情深意重,定然不惜一切。」
「嗯。」白鳳點點頭,「說說看,你家主子怎麼打算顧姑娘的身份?是帶回去做太子妃呢還是……往他宮里一放隨便給個名分就好?」
慕言一怔,這話他可不好說啊——
慕言的沉默換來了白鳳氣息的一變,他手心沁出了一絲冷汗,定了定神連忙開口,「顧姑娘在主子心中無人能及,主子定然會以正宮位子給顧姑娘,絕不會讓顧姑娘不受一點委屈……」
說完這話慕言恨不得能咬下自己的舌頭,自己主子就算情深意重,那現在前路還渺茫,兩個人都還是生死不知呢,他一個下人,卻在這里表忠心一樣的替主子定了話,慕言想到自家主子那森森涼涼的眼神,背脊上微微一寒,而對面,白鳳听到他這話面上卻是露出了一絲笑意,慕言心中正待一松,白鳳接下來說的話卻差點讓他岔了氣。
「正宮……顧姑娘要不要還不一定呢。」
——
「阿嚏——」
顧雲曦瑟瑟的一抖不知怎麼就打了個噴嚏,萬俟宸眉心一簇,上前一步站到了她身邊來,顧雲曦只覺得自己的小手上覆上了一只大手,轉過頭來眸光亮 的,萬俟宸偏頭,「不舒服的話現在就回去。」
星夜來臨,聖殿之前的寬大廣場上,蘇邏族人們燃起了巨大的篝火,穿著大裘毛皮的年輕姑娘小伙子們都會在這個時候走出自己的家門,長老會會派人分派燒酒和燻肉,族人們吃吃喝喝在廣場上圍著篝火唱歌跳舞,一時之間倒也是一派其樂融融。
雖然已經入夜,但是在火光和天上星子的微光之下,入目還是銀裝素裹粉雕玉砌的冰雪世界,這里很少看到其他的顏色,干淨純潔的讓人覺得神思都變得空靈,如果這里不是蘇邏,如果不知道蘇菀和蘇璃二人的命運,如果這里沒有那個一想起來就讓顧雲曦汗毛倒豎的聖禮,她會真的覺得這地方也不錯,特別是,身邊還有這樣一個人陪著。
任何一個有階級有權利有利益的地方都少不了斗爭,然而看著那紅彤彤火光照耀之下一張張年輕愉悅的面龐,顧雲曦作為一個外族的冷眼旁觀之人還是有幾分能理解的,畢竟在她眼中的十惡不赦在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蘇邏人身上已經是傳統了,就如同中原人的女子時候到了會行笈禮一般普通尋常,甚至是非常神聖的存在,顧雲曦不知道蘇菀和蘇璃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可她還是覺得如蘇璃所說,她們的母親一定是一個聰明又美麗又勇敢的女人。
顧雲曦捏緊了萬俟宸的手,耳邊是蘇邏少年少女們清邁悠揚的歌聲,她轉過頭來,因為帶了面紗的緣故只看得見那一雙眸子,此刻,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火光映襯之下顯得愈發星亮誘人,「不要。」
萬俟宸眉頭一抬,顧雲曦再度轉過頭去,蘇邏人大抵是因為常年生活在這寒冷地方面色都奇白,女子尋常都帶著面紗,從眼楮看來卻也都不丑,男子的面容普遍都較為俊秀,因為練武的關系身形也頗為壯碩,唱起歌來也讓人覺得清凌凌的好听。
顧雲曦唇角微勾,「在西夏的時候,我們也會在夏天經常的圍在火堆旁跳舞唱歌,那時候大家都不會想到有一天這個世上會沒有西夏這個名字。」
萬俟宸眉眼微斂,握著她的手緊了緊,顧雲曦轉頭看他,「沒事的,從前我常常做惡夢,更不會將這些事情說給其他的人听,現在告訴了你,我覺得很輕松——」
周圍的笑鬧聲不斷,顧雲曦和萬俟宸都穿著蘇邏族人都穿著的厚厚大氅,兩個人隱在人群里,輕聲的說著話並不會被人發現什麼異樣,萬俟宸幽深著眸子看著身側的人,認真的听她說話,顧雲曦看著這樣子的他心里便軟的沁出水來。
蘇邏是一個禮制奇怪的地方,據說那聖禮正是為了讓女子保持貞操,如果女子非處女,新婚之夜一定會被丈夫發現,丈夫有權利將女子送到部落首領處,通常這樣的女子會被處以絞刑,似乎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道鐵錚錚的枷鎖,平常時候男女之間竟沒有那般的謹守禮節,就比如現在,唱歌跳舞的男男女女勾肩搭背好一片歡樂融融。
當一片紅色的雲彩向著萬俟宸這邊飄過來的時候顧雲曦敏感的皺緊了眉頭,果然,下一刻有就一雙爪子伸向了萬俟宸的肩頭。
「喂,你叫什麼?」
在萬俟宸身後站著的少女穿著一身大紅色的裘衣,面上的面紗也是一抹紅,顧雲曦看著那質地極好的紅色綃紗便知道眼前這人的身份不同尋常,萬俟宸不著痕跡的退後一步避開女子的手,渾身上下的氣勢已經變冷。
女子的手拍了個空,露在面紗之外的眸子便是微微一眯,「你是那個部落的人,知不知道我是誰?」
蘇邏人分散在此地周邊的各個部族,然而有權有勢的人家都是集中的住在這一處的,萬俟宸眸光淡淡的轉過頭去,並不搭眼前人,女子眸光幾轉,下一刻眸子便落在了萬俟宸和顧雲曦拉著的手上。
「好啊,你們私相授受!」
在蘇邏女子婚前失貞是犯罪,紅衣少女把眸光落在了顧雲曦身上,正要開口說什麼的時候萬俟宸眯著眸子看向了她,「我們情投意合,她是我妻子。」
少女一愣,被萬俟宸的眸光看的背脊發涼,再想到他竟已經結親,眼底露出一絲懊惱來,瞪了一眼旁里的顧雲曦,少女哼一聲轉身便走。
這樣的小插曲讓顧雲曦哭笑不得,她不由得好好的打量了一番萬俟宸的面容,越看越眯起了眸子,即便蘇邏男子各個都看的入眼,可是一眼掃過去,就沒有那個人能比得上身邊人哪怕一分半點的,顧雲曦忽而覺得恍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看著看著他的身影魂摧魄折,再然後,陷入他為她織下的天羅地網里,不能也不願掙月兌而出。
萬俟宸看著怔怔看她的人,呼吸就是那麼一緊,他低下頭去,「再看下去,我就忍不住了……」
顧雲曦回神,眼底漫上一絲笑意轉過了頭去,萬俟宸握著她的手腕越發緊了些,喧鬧的人群忽而有一瞬的停滯,顧雲曦和萬俟宸站在人群的最外圍,二人眸光一凝,俱是向著那一處人群散開的地方看了過去。
最大的篝火處,一群身著黑色軟甲的侍衛手執長槍護衛著一個身形精瘦的男子破開人群向著聖殿左邊的建築群而去,人群之中看到男人瞬時開始議論紛紛,顧雲曦清晰的听到了三個字,蘇里赫。
萬俟宸看顧雲曦一眼,拉著她的手向著右後方走去,顧雲曦拽拽他的手腕,「我不能跟著去嗎?」
萬俟宸腳步不停,「蘇邏的男子人人習武,蘇里赫身邊的人一定不少,你去了太危險。」
顧雲曦眸光微黯,斂下眸子輕聲呢喃,「我要是會武功就好了。」
萬俟宸眼底波光微亮,忽然轉頭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顧雲曦听著美眸一瞪,耳邊迅速的覆上了一層嫣紅,二人專挑僻靜之處走,到了永聖宮外守衛最密集的地方萬俟宸長臂一攬,直接順著那高高的雪白房頂而上,而後落在了永聖宮內的一處角落里。
蘇璃正等在那里,看到兩人回來眸光微亮的靠過來,萬俟宸緊了緊顧雲曦的手心,「等我,很快回來。」
顧雲曦不舍的看了看他,點頭,「一切小心,拿不到也沒關系。」
萬俟宸點頭,身形一躍便消失在了角落的陰影里,蘇璃上前一步拉住顧雲曦的手,看著萬俟宸離去的身影咂舌,「哇啊,好厲害。」
顧雲曦笑笑捏住她的手腕,二人一起往回走,「怎麼樣,那個蘇里赫來做什麼?」
「蘇里赫說是來看姐姐的,其實是為了定下婚期,姐姐是聖女,雖然沒有什麼勢力,可是天生紫瞳卻是受族人愛護的,蘇里赫一心想壓制長老會讓他一家獨大,所以他勢必要對姐姐好點兒——」
顧雲曦點點頭,「不錯,小小年紀看的很清楚。」
蘇璃搖搖頭,不好意思的笑笑,「這些都是姐姐為了不讓我擔心告訴我的,姐姐比我大五歲,從小就將我護的很好,我以前練功老師偷懶,現在沒辦法幫她——」
顧雲曦模模她的頭,「你已經很懂事了,難怪你姐姐心疼你。」
蘇璃笑笑,二人便進了正殿,整個永聖宮的宮人只有兩個,都是蘇菀的心月復,現如今顧雲曦一身打扮倒也像是這里的下人,不過為了掩人耳目,蘇菀正一身雪色大裘站在窗邊,不及顧雲曦高的背影在這會兒看上去分外的讓人覺得淒涼,听到腳步聲蘇菀轉過身來,冰雪無欺的面容上是一股子沉暗的冰冷,看到蘇璃牽著顧雲曦的手眼底微光一閃,末了還是輕輕地勾了勾唇。
顧雲曦將她的眼神看在了眼里,輕輕一笑看向蘇璃,「太晚了,阿璃去睡吧,我和你姐姐說會兒話。」
蘇璃看了看蘇菀,蘇菀走過來整了整她的衣襟對著她點了點頭。
蘇璃依依不舍的離去,顧雲曦看著蘇菀,面上的表情淡了下來,不知道的時候她不是那麼喜歡她,知道了之後她開始心疼她,一個女孩子女扮男裝十六年,還要成為蘇邏第一勇士護住自己的妹妹,顧雲曦不敢想象眼前的女子付出了多少。
蘇菀的表情帶著冷色,看著顧雲曦眼底閃出的微光忽而眸光一眯,「你在同情我?」
顧雲曦忽而笑了,面對面看著她,「你需要同情嗎?」
蘇菀轉過了身去,面部線條固執又冷硬,顧雲曦看著看著便覺得熟悉,覺得她這樣子實在像極了一年前的自己,不同的是她從地獄白骨之中死而復生,而她在風霜刀劍之間十六年獨自承擔,顧雲曦在這一瞬間不確定哪個更難一些。
顧雲曦轉過身,從那石窗看出去,窗外素雪盈盈,就像西夏玉雪山的顏色,「確定不用幫忙嗎?」
蘇菀面色不變,呼吸卻是一滯,「我救你們一次,你們答應我的一個條件,這樣才算公平,你們幫了我,我又沒有你們想要的的來還,我並不喜歡欠別人……」
渾身都是刺啊,顧雲曦微嘆,「你放心,答應你的我們會做到。」
蘇菀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眸光範冷,「你最好記得你說的話,雖然我覺得像你這樣眼里只有男人的女人並不是那麼的可靠。」
「撲哧——」
顧雲曦先是一愣,繼而明快的笑了,她眸光柔軟的看著蘇菀,心中漫上了一股子說不清的感覺,她唇角微勾忽而福至心靈的道,「蘇菀,你也會有這一天的。」
蘇菀挑眉,冷冷的不以為意。
顧雲曦眸光鄭重,「會有那一天,有一個人,帶著一顆執著的真心,只為你存在,只對你期待,無論是相聚或者別離,不棄不離的感動你,那個時候,你束手無策,除了把自己的心拿出去給他之外再無他法。」
蘇菀微微怔,卻下意識的避開了顧雲曦眼神轉頭看向了窗外漆黑的夜空。
在很多年後,蘇菀會忽然想起來這樣一句話,彼時的她還深刻的記得說這話的人帶著怎樣柔情的眼怎樣溫婉的眉,那個時候的她懊惱的一嘆,唔,她好像別無他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