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也許是到了不得不為榴蓮下一貼猛藥的時候了。
「親人!?」秦玖低低地吐出了這兩個字,鳳目中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波瀾,她慢慢抬起頭,伸指撩開了馬車的窗簾。
落日已經西沉,唯留下一片晚霞孤獨地在西天滯留。
秦玖臉上神色變幻莫測,最終竟是冷酷至極,「你,還有親人嗎?」
榴蓮凝眉,眼楮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她一動不動地靠在車廂上,身子藏在陰影里,臉上除了冷酷之色,還有一種淡淡的哀傷,好似寒冬夜里的那一抹月色,有著力不從心的慘淡的白。
榴蓮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覺得,他不認識這樣的秦玖。她的神色太凝重,讓他的心無端地發怵。
「我自然有親人了,誰沒有親人呢?」榴蓮低低說道。
他的家雖然倒了,父母雖然獲罪,但只不過是發配,如若不是因為秦玖將他抓到了天宸宗,他早就去找他們了。
「你沒有!你的家人,都已經死了!」秦玖坐直了身軀,美麗的面容上散發著罕見的決絕。
她是一字一句說的,每一個字,都好似浸著血。
榴蓮愣住了。
他吃驚地望著秦玖,他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樣的人,會詛咒別人的全家。他望著她的眼楮,幾乎沒有思考,就月兌口而出道︰「你的家人才死了,你全家都死光了!」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因為他看到秦玖的表情。
她周身上下籠罩著一種悲傷,她明明沒有哭,可是他卻覺得她是在哭。不光是眼楮,不光是臉,而是整個身體似乎都是在哭。
她的身體在顫抖,雖說很輕微,很難以發覺,但的確是在顫抖,痙攣一般在顫抖。
「我……我其實不是那個意思,我……」榴蓮顫聲說道,「你別難過啊!」
「你沒有說錯,我全家確實都死光了!」秦玖伸出顫抖的手,撫模著懷里黃毛柔軟的羽毛,很快定下了心,慢慢說道。
榴蓮再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在他眼里,就算妖女全家死光了,似乎妖女也不會眨一下眼楮的。
「對不起!」榴蓮握緊拳頭,心中不知為何劃過一絲沉重的疼痛,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或許是感染了她的悲傷吧。
「你不用說對不起,因為我方才說的沒有錯!你的家人,確實都已經不在人世了。當年,你家中出事後,你就到了天宸宗,所以後面的事情你並不知道。向邊疆發配,只不過是你家人安慰你所以才那麼說的,他們怕你擔心他們。所以才暗中將你送走了,他們其實都不在了,而且,你,司徒逸也死了。替你死的,是你從小到大,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的那個侍衛。」秦玖凝視著他,緩緩說道。
榴蓮徹底驚住了。
他根本不相信秦玖的話。「你胡說,你在騙我!」他嘶聲說道。
可是,他看到秦玖的眼楮,那深重的悲憫之色。
如果說,方才秦玖說他全家都死了,榴蓮以為是詛咒,而此刻秦玖再說,雖然他不承認她說的是真的,但內心深處,竟奇異般地覺得,她沒有騙他。
「他們是冤死的,作為人子,你現在做的,就是應該為他們雪冤。而你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要在朝中立足。但為了更快能在朝中立足,你就必須要有背景,所以,你要娶三公主尚楚楚。」秦玖繼續說道。
榴蓮望著秦玖,他听不清她在說什麼,只覺得一種濃重的悲傷在心中彌漫開來。白日里胸臆間受的傷,此時,竟一下一下狠狠地痛著,好似有人在猛烈敲打著他。
在心傷和傷痛的沖擊下,他漸感承受不住,大叫一聲,昏死了過去。
秦玖伸出手,慢慢撫模過榴蓮略帶稚氣的俊臉,低低說道︰「逸兒!」
西天邊最後一抹晚霞,猶若一件美麗的霞披,溫柔地披垂向大地。山風透過車窗吹了進來,並不冷,暖暖的,且帶著桃花的香甜之氣。
但在此刻的秦玖眼里,卻感覺不到一絲美好。只覺得那風好似陰風,無情地穿過她的魂魄,像是一把把無比鋒利的尖刀,在她身體里不停地鋸著血肉一般。
固然不能承受,但卻永不及她的心疼。
「逸兒!原諒我,你這一生,是注定不能安逸了。但無論刀山火海,都有我陪著你!別怕!」她柔聲說道,轉首望向窗外。
在黯淡的天光里,眼角邊的淚痣嫣紅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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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聿回到王府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天空中一勾彎月,散發著柔柔的清光。
他下了馬車,緩步入了王府正門,穿過回廳和長廊,入了他所居住的夢園。
貂蟬和昭君上前,替他將外罩的披風解去,將外罩的玄紅色衣袍換了下來,為他著上一件淺白色寬袖絲衣。玉環端來面盆,顏聿淨了手臉,接過西施端來的面巾拭了手臉,便漫步走到椅子上坐了下來。
有小丫鬟送來了夜宵,四大美人在桌案上一一擺好,便施禮退了下去。
顏聿慢慢靠在椅背上,慢慢閉上了眼楮,他將今日在明月山莊的事情理了一遍,覺得有些地方似乎不對勁。他揉了揉額角,慢慢睜開眼楮,無意間瞥了屏風後一眼。
顏聿的屋內布置的華貴而奢侈,一架水晶的大屏風擺在屋內,在幽淡的燈光下,隱約看得見一道人影。
他低低嘆息一聲,唇角勾起一抹慵懶的笑意。他忽然伸了個懶腰,拈了一塊糕點放入口中,自言自語道︰「這糕點真是好吃,貂蟬的手藝越來越好了。」話音方落,他手中糕點便朝著屏風那里彈了出去。
「來者是客,也請品嘗品嘗。」顏聿懶洋洋說道。
屏風後的人影朗笑一聲,快步轉了出來。
顏聿看清了來人,挺拔的身形忽然從椅子上躍起,輕飄如鴻毛般,向那人飄了過去。
那道人影見狀,不敢大意,也揮掌朝著顏聿攻去。
諾大的斗室內,燈光繚繞,潔白的牆壁上,映出兩道酣斗的人影。
拳風呼呼,掌風刷刷,室內強勁的真氣飄蕩,激得室內淡紫色的窗紗不斷地飛舞著。
不過片刻工夫,兩人已經斗了數招。
到了最後,只听得那人一聲淡笑,那道人影收拳凝立,朝著顏聿一施禮道︰「王爺,冒犯了。」
顏聿懶洋洋一笑,坐到了竹椅上,靠在椅背上,說道︰「阿仁,多日不見,你的武藝又精進了。」
在燈影之下,卓然佇立的,正是白日里和顏聿比賽挑滑車的聶仁聶大將軍。此時,他身著一身緊身黑衣,完全是夜行人的打扮。
他望著顏聿,唇角含笑道︰「王爺謬贊了,可我還是和王爺相差甚遠。」說著,便自行走到桌案一側,坐了下來,從碟子里拈了一塊糕點,放在口中,慢慢吃著。
顏聿慢條斯理地微笑,「不是說,讓你沒事別來這里嗎?若是讓別人發現了,那本王今日在明月山莊豈不是白與你比賽挑滑車了。」
顏聿白日里和聶仁鬧翻,自然是為了讓旁人認為他兩人不和,不會懷疑聶仁是他的人。
「難道是在明月山莊沒吃飽,到我這里找食吃了?」顏聿眯眼又道。
聶仁嚼了幾口,將糕點咽了下去,意猶未盡地咂了咂舌,渾然沒有一絲白日里那嚴謹的將軍樣子。
「王爺,我又不是貓!」他笑吟吟說道,皺了皺眉頭,為難地說道,「屬下冒昧前來,確實是有事。」
「說!」顏聿唇角含著瀲灩的笑意,輕輕搖晃著轉椅,慢悠悠問道。
聶仁臉色漸轉凝重,慢慢說道︰「王爺,屬下真的要娶雲韶國二公主嗎?」
顏聿斜靠著椅背,伸指轉動著手中的碧綠色扳指,懶洋洋道︰「你不是很喜歡她嗎?這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嗎?」
聶仁臉微微一紅,慢慢說道︰「王爺,可是……她喜歡的卻並不是屬下,倘若,她知道了當初那個人其實是王爺……」
「你不說,她又如何會知道?」顏聿打斷了聶仁的話,定定說道。
燈光下,狹長邪魅的眼楮黑如墨畫,薄削的唇角微微勾著,漾出一抹淺淺的笑意。
「屬下覺得,這樣對思思公主不公平,她其實喜歡的是王爺,可是我卻李代桃僵。」聶仁萬分為難地說道。
顏聿微微眯了眯眼,良久不說話。
燈光照進他的眼楮,那雙眼楮此刻黝黑而深邃,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寒潭。他唇角的笑意斂去,原本魅惑懾人的面容,此刻看上去俊冷而凝重。他一挑眉,淡淡說道︰「阿仁,這個世上,難道不公平之事還少嗎?你這樣喜歡她,她能嫁給你,是她天大的福分。倘若是嫁給我,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聶仁沉默不語,良久低聲問道︰「王爺,你確實,一點也不喜歡思思公主嗎?當初你遇到她,可是在白姑娘之前的。難道,王爺沒有一點動心嗎?」
顏聿一抬手,止住了聶仁的話,「聶仁,感情之事,是不分認識先後的,當年我的確很欣賞尚思思,可是並沒有男女之情。你放心就好。我意已決,再無更改,阿仁不要多說了。我和她之間的事情,只要你不說,尚思思是不會知道的。」
聶仁慢慢點了點頭,只是臉上卻神色糾結。
顏聿起身,負手走到聶仁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阿仁,本王從今日的情況看,尚思思對你,也不是沒有感情的,你不要想太多了。」
聶仁皺眉,「那是因為他以為我是你。」
顏聿勾唇,眸中幽光瀲灩,語氣邪魅地說道︰「阿仁,你覺得尚思思會喜歡上我這樣的人嗎?」
聶仁嘆息一聲,凝視著顏聿,慢慢說道︰「玉衡,你這是何苦呢?」
顏聿在封地麟州時,結識了一幫兄弟,聶仁便是其中之一。他們相識于微時,情如兄弟,當年,顏聿所受的苦,聶仁是清楚的,他們私下里一直是直呼其名的。
過了片刻,聶仁忽然問道︰「王爺,三公主尚楚楚要嫁給秦非凡,此事有些意外,不知王爺是如何打算的?」
「這件事情,我也覺得意外。」顏聿忽然眯眼,慢慢說道。
秦玖如今是在和他合作,她的人和三公主結親,自然對他是有利的。只是,他覺得有些意外。尚思思能看上聶仁,可以說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可是,尚楚楚能看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沒有身世背景的小小狀元,當真是奇怪。倘若這一切是秦玖所安排,那麼,他倒是不得不對這個女人刮目相看了。
「秦玖,九爺,當真是不簡單啊!」顏聿閑閑把玩著手指上扳指,唇角倏然上揚,意味深長地說道。
「王爺說的是勾魂紅衣?以前以為她只會禍害少男,沒想到竟這麼有心計?」聶仁沉聲說道。
顏聿點了點頭,燈光映照著他俊美的面容,唇角邊劃過一絲凝重的笑意,「吏部尚書劉栗便是被她設計下台的。可憐顏閔失了一個有利臂膀,卻還以為一切是顏夙所為。」
「阿仁,」顏聿瞧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凝眉道,「你早些回去,若是無重要之事,最好不要再來王府了,我們還是按照老規矩聯絡。」
聶仁點了點頭,「那屬下告退了。」他推開屋門,漆黑的身影迅速融入到了夜色之中。
顏聿坐在竹椅上,頭靠著椅背,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他發現,秦玖對榴蓮,似乎有些不同尋常。到底是哪里不尋常,他雖然說不清楚,但是還是覺得異樣。秦玖顯然很重視他,但他覺得,並非是僅僅因為榴蓮的才學。
秦非凡,或者說榴蓮,他真的只是天宸宗一個小小的侍從嗎?
顏聿從桌案的碟子里拈了一粒花生米,食不知味地吃了,揚聲道︰「來人!」
昭君應聲而入,問道︰「王爺,什麼事?」
顏聿眯眼道︰「昭君,你派人去查一查秦非凡的底細。」
「是!」昭君應聲退了出去。
顏聿放松身軀,慢慢地靠在了竹椅上,唇角掛著迷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