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日,就是安陵王顏夙和蘇挽香大婚的日子了。
秦玖這些日子,表面上過得很閑適。
每日清早,當明麗的陽光傾瀉一院,她才慵懶地起身。荔枝捧來帶露珠的鮮花換下昨夜凋謝的花朵兒,她坐在妝台前,慢悠悠地地挽著發髻。午後,她會坐在院內的陰涼下,呼吸著薔薇的馨香,逗弄著黃毛,微笑著看黃毛將琥珀色的美酒潑灑在嬌艷的花朵兒上。
看上去,她是如斯快樂,如斯悠閑。
讓整個麗京人密切關注的安陵王大婚,似乎並沒有影響到她。
很快,便到了八月初七。
安陵王奉旨納王妃,本就是轟動麗京的大事,更何況,對方還是蘇相蘇青之女,麗京有名的才女。是以,婚事辦得很盛大。
三更剛過,從安陵王府那邊,便隱隱約約傳來鼓樂之聲。
秦玖恰在三更時便醒了,一直躺到天光大亮了才起身。
蒹葭院內,日光明媚。薔薇花開,清香襲人。
秦玖凝立在水邊,低頭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
一襲廣袖紅裙隨風舞動,簪在發髻上的珊瑚步搖,隨著她螓首的擺動,輕輕搖晃著,好似能搖動一池春水。她伸出柔長敏感的手指,慢慢地撫模著自己的眉毛、眼楮、鼻子和嘴唇,唇角劃過一抹淒然的笑意。
她側首,對在她肩頭上的黃毛道︰「黃毛,破壞人的姻緣是要下地獄的,你知道嗎?」
「下地獄,下地獄!」黃毛啄了啄身上雪白的羽毛,說道。
「那便讓我下地獄吧!」秦玖眯眼,上挑的眼角處,漾出一抹淡淡的冷色,伸出手指輕點水面,那娉婷的影子就隨漣漪化作點點波光。
「九爺不下地獄,九爺不下地獄!壞人下地獄,壞人下地獄!」黃毛撲稜著翅膀反對。
秦玖微笑著撫模黃毛的羽毛,笑道︰「黃毛,你也覺得壞人該下地獄?我,也是一個壞人啊!」
這一路走來,她手上難免沾染了無辜人的血,早已不是曾經的她了。
她仰首望著天空,淺笑如冰。
今日,將注定是一個讓顏夙終生難忘的大婚。她在韶光最好時,身邊只帶了荔枝和枇杷,乘馬車出了門。
秦玖並沒有收到顏夙的請柬,自然也不可能收到蘇相的請柬,不過,她的臉皮卻是足夠厚的,就算沒有這樣的榮幸,她卻還是要去。要請柬雖然沒有,卻可以跟著顏聿去。昨日,秦玖便已經和顏聿約好,在玲瓏閣踫面,一道去安陵王府觀禮。
如今,她坐在玲瓏閣雅室靠窗的位子上,命枇杷支開了雕花窗,窗戶開闔的大小,恰巧能看清街上的情景。
天門街是各種慶典活動去往皇宮必經的道路,一會兒,安陵王顏夙自相府迎娶了蘇挽香,會經由這里去往皇宮向慶帝和嫻妃行禮,之後便會再次經由天門街,抵達顏夙的安陵王府。
當年,她也曾乘坐著八抬鸞轎,經由這條大街去向皇宮之中。只是,送嫁隊伍並沒有到達皇宮,便在半道上被驍騎包圍控制了。
那時,身在鸞轎之中的她,尚在病中,迷迷糊糊尚且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對于這突然而來的騷亂,她卻有些慶幸。
那時候,她心中甚至在想,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鬧得大一點吧,最好是將她的親事沖散,她便不用嫁了,因為她要嫁給的不是她的心上人。
她甚至更為天真地想,是顏夙來搶親了嗎?假若他搶了她,她便拋棄一切,隨他浪跡天涯去。
其實,她早已經做好了和他私奔的一切準備。
早在幾天前,她便用絕食來抗拒這門親事。父母眼見她幾日不進食,虛弱到風一吹就倒,便解除了她的禁令,允許她可以見顏夙最後一面。她一出了家門,便徑直去見顏夙。那時,她已經知曉自己和顏聿的婚事已經成定局,要皇上改口是不可能的了,便一門心思想要和顏夙私奔。她心中很清楚,自己若要私奔,一定會連累家中人,但慶帝是臥病在床的,有姑母想辦法周旋,相信是可以讓白家月兌罪的。
那時,她根本沒有想過,顏夙願不願意拋下王侯的身份,和她去做一對平民夫妻。因為她篤定地相信,他是願意的。
那一日,素萱運氣不太好,沒有見到顏夙。父親派人盯得緊,她只有回到府內。
但素萱是不甘心的。
可是,婚前她是被父母禁足的,最後實在沒有辦法,便親筆書了一封信箋,讓白繡錦偷著送到顏夙府上去。在信上,她和顏夙約好了,在大婚前三日,她會趁機逃出府去,在鏡花水域和他會合。
那一夜,她讓白繡錦扮成她歇在床榻上,自己瞞過了侍從,費了頗多周折,終于出了府,乘坐馬車到了鏡花水域。
那一夜月色明朗,只天氣卻格外冷。
為了不引人懷疑,她沒敢帶侍女,也沒敢和那些話本子里所說的私奔的女子一樣,背著包袱,里面裝滿了細軟和衣物。她什麼都沒帶,也只著了一身較厚重的衣服。但是,卻不能抵御夜晚的冷意。
她坐在那株他們初識的老樹下等候,林中一個人也沒有,花叢樹木影影綽綽,一陣夜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到了後半夜,天空竟飛起了小雪。北風呼呼地從她骨縫里鑽進去,好似刀子般刮著她的血肉。
她抱臂在樹下走來走去,跳來跳去,以此來抵御寒冷。可還是太冷,她不敢到山洞里去躲著,總覺著他在下一刻便會出現在她面前,她若是躲開,他來了找不到她可怎麼辦?
可素萱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最後究竟沒有來!
她最後是被凍得昏迷在梅樹下的。當她的家人發現她時,她全身覆著一層雪,手腳冰冷如死人的手。
其後的日子里,她便大病了一場,出嫁那一日,她尚在病中。她的弟弟白素衛趕回來為她送嫁,看到她消瘦憔悴的樣子,一向鐵骨錚錚的弟弟竟是抹了淚。
「姐,你既然不願嫁給嚴王,弟弟舍了這條命,也要帶你離開!」
她搖了搖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道︰「阿衛不要傻了,父親只你一個兒子,白家將來以後都要靠你。我決不能讓你做錯一事,行錯一步。連城他是真心待我,他絕不會任由我嫁給嚴王的。說不定,他會搶親呢!倘若他不來,那是我無福嫁他,這樣就算嫁給誰,都是無所謂的。」她說著燦爛一笑。
縱是他爽約沒來,她也還相信著顏夙,她也替他想到了借口。
或許是睡過了沒到,或許是沒收到她的信,或許是被病榻上的慶帝纏住了……
她再三追問白繡錦,最後確定那信確實是交到了他的侍女玉冰手中。她猜想著或許是慶帝出了什麼事,所以他才月兌不開身。
大婚的那一日終于到了,身體虛弱的她,再也沒有一點力氣逃跑,只得任由喜婆將她塞到了花轎之中。一路上都是昏睡的,直到驍騎包圍了送嫁隊伍,她才清醒了一會兒。但是她並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侍女們大約怕驚到了體弱的她,所以刻意瞞著她。而歸她統領的素衣局,在皇上下旨要讓她嫁給嚴王後,父親以及白皇後便讓她和素衣局中的人斷了聯系,生怕她在素衣局中人的襄助下逃走。
所以,事發那一刻,她整個人就像是瞎子聾子一樣。她拼命想要沖到郊外去,無奈花轎被驍騎控制住,她也根本就沒有力氣出去。後來她又昏睡了過去,等她醒來後,人又回到了白府的繡樓中。
她身邊的人,不是慣常在她身邊服侍的侍女紫絨和織夜,也不見了白繡錦,只有幾個生面孔的宮女被派來服侍她。
她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卻知曉一定是出事了。
那時,她以為是她送給顏夙那封約他私奔的信被發現,所以,慶帝要治她的罪,所以便將她囚禁在繡樓之中了。她問身邊服侍的宮女,每個人都是三緘其口。
她每日里在繡樓中度日如年,直到有一日,她听到了府內傳來的喧鬧聲,她知道事情不好了。
她這才明白,出事了,而且是出大事了。
素萱心中很惶恐,但畢竟在皇宮服侍姑母多年,很快便冷靜了下來,曉得事情應該還沒有到山窮水盡時,她也相信白家不會就此覆滅,因為她白家對朝廷忠心耿耿,並未有任何錯處。
但畢竟是擔心的,于是夜夜都睡不著。
于是,他沒日沒夜的織錦,似乎有了事情做,她才不至于瘋掉。
那一夜,那兩個金吾衛夜半來到了繡樓中,他們向她呈上了一份御詔。
那是貼在城門前昭告天下的御詔,上面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都是她的親人,但是最後三個字,卻是——斬立決。
他們用森冷的語氣告訴她︰「來時主子讓我們告訴你,他從未喜歡你,他心中另有其人,這一世他對不住你,倘若有來世,他自會回報你。」
如今,她已經知道,御詔是假的。
那句話,會不會也是假的?
她自嘲地冷笑了起來。
怎麼會?
如今,顏夙就要娶蘇挽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