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青絲 第十章

作者 ︰ 陳毓華

屋里頭,一個侍女抱著繡籃,桌面上散著各色絲線和尚未完工的肚兜面子,她正在挑絲線,另外一個坐在她對面,手里也沒消停,低著頭,編著一條五寶顏色的絡絛子。至于他想看的那個人,低眉垂眼,臉上依舊沒有三兩肉,睫毛像排可愛的小扇子,正在撫琴。

琴聲淨淨,如行雲流水,扈桀驁听著听著,彷佛也看見了夏日意氣風發的士子,縱馬過花市,紅樓暗香盈袖,競相招手的華麗旖旎景象,頓然覺得夏日好像並沒有走遠,依舊歷歷在目似的。

她說自己懂音律,原來不假。

扈桀驁不看了,也不迂回了,直接跳下屋檐,就落在殿外的青石板上。

守門侍衛見了差點沒驚破膽子,又看見主子的貼身侍衛也從同一個地方跳下來,什麼都不敢說,躬身行了禮,把頭縮回該在的地方,他們……什麼都沒看見。

扈桀驁根本沒理睬守衛,其實他才不管這些,他只是覺得為什麼他得在屋頂上吹冷風,她卻待在屋里頭撫琴燻香,太不公平了。

這位大爺完全沒想到,壓根沒人逼他上去,這會兒他見屋里暖呼呼,每個人都笑咪咪的樣子,心就癢了。

掀簾子的侍女見他入殿,就往里通報,只听見里頭窸窸窣窣,一陣收拾東西的聲響,他一跨過門檻,只見侍女們都在邊上候著,只留一個在小後身邊伺候茶水。

動作倒也迅速啊。

他一進來,機靈的侍女想替他寬衣,他卻不理,越過那侍女一**坐在繡墩上,踢掉靴子。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然後全撤了。

見狀,小後滿臉不樂意的走了過來,手提著破曉出門前塞給她的一雙室內軟鞋。

「王爺來有什麼事情?」

瞧瞧這說的是什麼話?活月兌月兌是佔地為王的口吻,好歹他才是這鳳翥樓的主子好嗎!

沒事就不能來?他就是要來。

「本王剛剛听見琴聲,你在奏琴?」她穿了件寶石青緙絲襖兒,氣色比幾天前好上許多,她彎腰把那軟鞋放地下,等他自己把腳伸進去。

他很哀怨的發現她就那樣等著,一點都沒有要服侍的意思。

噯,自己來就自己來,有什麼了不起的。

扈桀驁氣沖沖套上鞋子,還不高興的跺了下腳。

「自娛罷了。」她淡淡的說。

「看起來你的日子過得還不錯?」怎麼听起來口氣有那麼點酸酸的?

「托王爺的福。」

就等她這一句。

「既然知道是托我的福,那要不要為我做點什麼,或者過來伺候我寬衣吧。」站起來,把兩臂打開,等她。

「我去叫破曉來為王爺寬衣。」方才明明有人要替他寬衣解帶,他又不要,這會兒卻來找她的碴。

又不是她自願要住在這的。

「得了,和沒說一樣。」他也干脆,自己月兌了黑緞開襟瓖黑狐毛暗繡背心,只留下一身赭紅暗金羅蜀錦常服。

「王爺若是想整我,直接說吧。」

他氣餒,她就不能記掛一點別的?他也是有優點的好不好。

要怎麼才能將她的心焐熱一點呢?

「我不會再欺負你了,大丈夫一言,駟馬難追,你看我是那麼不守信的人嗎?」也不知道在氣自己還是氣小後,他斜臥在狐氈軟墊的榻上,隨手還從紫玉小碟中拈來一塊蜂蜜果子干露糕,吃了之後,猶覺得不解氣,又要熱茶喝、淨手,折騰了半天,這才安靜下來。

他抹抹嘴,從臥榻上的長匣子拿出一管玉笛。

「別以為你的琴彈得好,你跟得上我嗎?」

這是挑釁嗎?她在屋里頭彈彈琴也有錯?

「不試試怎麼知道?」琴棋書畫是興之所至去學來的,雲端繳了束修,她總要對得起那些肉脯,但是,她從來不拿這些東西當作討好男人的手段。

「這可是本王的自創曲。」

「那我可要洗耳恭听了。」

她的確有幾分錯愕,這位爺,無論怎麼看,身上都不帶雅字,冷峭的眉,冷峭的眸,冷峭的容顏,看到他只會令人想到刀光和劍影,冷厲和粗獷,和風流倜儻完全構不上一點邊,想不到是個驚才絕艷的存在。

不是她瞧不起人,她又哪來的本事瞧不起人,是氣質問題。

「那就來吧!」扈桀驁直起身。

小後回到了琴座,穩下心神,雙手伸向瑤琴,調好琴弦。

「王爺請。」

是他創的曲,自然由他起頭。

點點頭,唇立即湊向笛子。

笛聲輕起,像絲緞般的蕩了開來,感覺像被柔荑拂過的水波生出漣漪,掠過水面,滑翔了起來。

片刻,琴聲和著笛,如吟似嘆的跟隨了上去,琴韻裊裊,竟像兩只追逐的鳥兒,撲高低昂,在空中舞蹈,在虛虛實實之間,繚繞而去。

忽然間,高超的笛聲拔空穿越,淋灕盡致的響遏行雲,琴聲也不甘示弱,豁達曠逸的攀爬追隨,指到之處,繾綣婉轉,淋灕酣處,碧落黃泉隨意來去。

兩人合奏的這一曲,徹底震撼了人心。

曲罷許久,屋里屋外的人皆久久不能言語。

要杵在廊下的靜和來說,這根本是珠聯璧合、才子佳人、比翼雙飛、天作之合、心心相印、花開並蒂、琴瑟和鳴……就直接送進洞房吧!

要在門外伺候著的破曉和一干姊妹們來說,別說看過王爺踫笛子,居然能吹出這麼婉轉動人的笛聲,除了驚艷還是驚艷。

「王爺笛音出眾,今日小後甘拜下風。」小後收回十指,起身福了福。

這是她第一次用欣賞的眼光來看待這個男人,心里已然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覺出來。

「你的琴聲也不容小覷。」原來她所謂的「皮毛」竟是這般精湛華麗,曲高和寡一向是他心里的遺憾,譜曲也只能自我娛情,想不到卻在不經意間找到知音人。

「敢問王爺這首曲子可有取名?」

「名叫『一瓢飲」。」

「任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是。」

「那要是姑娘對王爺不上心怎麼辦?」

「這不是上不上心的問題,是心意堅定的問題,不是水瓢漂流在水上,水才流動著,而是瓢子很自然就會隨著水流浮動。」

兩人雙雙坐了下來,乖覺的侍女們靜悄悄的進來添了香,換了熱茶,順道換上新的點心,又靜悄悄的攏上錦簾,出去了。

屋里的兩個人卻沒有感覺。

小後又問︰「那要是水停止浮動,水瓢怎麼辦?」

「你生,隨你生;死,我也隨你下黃泉。」

「你可別騙人。」

「出家人不打誑語,本王不是出家人,卻從來不妄言!」扈桀驁一時沉迷在她的微笑里,笑意連同眼波流轉,痴了目光。

「能讓王爺喜歡的女子是有福氣的。」她避重就輕回答。

「那個女子如果是你呢?」

她斟酌著字眼。

「王爺對小後的友情,小後想收下,但是再多,恐怕就沒有了。」

即使他拐著彎說看上她了,她卻是絕對不信的。

她身材不好,容貌也只是中等,性格雖然不驕縱,可也沒有那種溫良謙恭、賢妻良母的品格,她自己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會是那種能迷倒王爺的人。

「為什麼友情可以收,愛情卻不可以?莫非,你有喜歡的人了?」他氣得眉眼橫豎。

譬如那個雲端?他們的梁子真的結大了!

「王爺,您近日對小後的關照,小後都看見了,但是王爺不是民女想嫁和嫁得了的人。」女人的心,男人通常是看不到的。

男人總以為只要他開口,女子就會溫柔順從,趕緊爬到他的腳下;他對她有新鮮感,她就必須像永遠不會凋謝的花兒,保持著鮮度,等他來青睞。

一個唯我獨尊、張狂放肆、獨斷獨行的男人,怎麼可能把他少得可憐的愛只給一個女子?

那不合常理,也不可能。

再說,她不可能跟許多女人共享一個男人的心。

那不是她要的,水那麼深的地方,她懶得攪和。

她想要的,是像雲端那樣的男人,溫文爾雅,有肩膀有擔當,當然如果偶爾能說說笑話,逗她開心,那就更完美了。

「我,允許你喜歡我!」扈桀驁大人石破天驚的撂下話。

旁人說什麼,他是不管的,既然他怎麼看她都喜歡,心還會亂跳,那麼,他可以破例讓她喜歡自己。

小後實在不知道怎麼回應他了,要說謝謝嗎?還是罵他自大狂?

他本來就自大了不是,而且也有目空一切的本事,這種話出自他嘴里,她其實不應該那麼驚訝。

「謝謝王爺的允許。」仍不禁嘆息。

「你知道就好。」他可不是隨便允許別人喜歡的,而且他一諾千金。

「王爺能夠只愛小女子一個人嗎?心,只給一個人,眼楮,只看著一個人,永遠不會變?」

「這又有什麼難的?本王告訴你,一旦被我看上眼的女人,她只能自認倒霉,因為我會永遠把她綁在身邊,想離開?門都沒有!她一輩子就只能有我一個男人!

而我一生也只會有她一個女人。」至死不渝!

小後震懾了,也莫名的不安了起來。

這些鏗鏘有力的話听在女人耳中,能不動容的,幾乎沒有。

那麼,他是真心實意的嗎?

不不不,她不應該胡思亂想,她什麼都不要想,什麼也不圖,人一輩子就那麼幾十年啊。

要是習慣有人陪,就會擔心,一旦失去的話要怎麼辦?如果不去擁有,就不用想念,不對人生出感情,就不用負擔不必要的牽絆。

而且,永遠不要去妄想你不曾擁有過的。

對,這樣就不會傷心了。

不會像害怕失去雲端那樣的失去身邊任何一樣東西,不用擔驚受怕,不用牽腸掛肚。

是的、是的,她得好好保管著自己的心,好好保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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