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拿著一壺熱麥茶回來,道︰「無功不受祿。」
「那以往那些書你又都拿了。」他好笑的說。
「那些書沒那麼貴。」她不客氣的挑眉說︰「就拿你的飯錢抵了。」
「飯錢有那麼貴嗎?」他自個兒倒了杯茶,笑道︰「你這黑店啊?」
「你啊,吃米不知米價,嘗肉不知肉嬌。」她將抹布往水盆里一掛,雙手朝腰上一叉,笑著說︰「我一小小豆腐店,哪禁得起你這小霸王三天兩頭的來叨擾,若不是為了這些書,我早把你趕門外去了。」
「那這本你照抵啊。」他說著,自個兒從她櫥櫃里拿了一盅剝好殼的松子出來,坐回位子上吃著。
這家伙還真是越來越把她這兒當他自個兒地頭了。
「我不是說了,這書太貴。」她笑著嗔他一眼,「我要真拿了,還不得天天供你這大爺大魚大肉的。」
「所以你不要嗎?不要那我收回去了。」說著,他也不客氣,將書拿起來就往懷里收。
「喂,你等等—」她瞧著忙朝他伸手,將書搶了回來︰「誰說我不要啦?」
「你不是說太貴?」她好笑的瞧著她。
冬冬捧著那本書,壓在心口上,就怕他又拿回去,只忙道︰「太貴所以我得先和你商量啊。」
「怎商量?」
瞧著那像山大王似的,著二郎腿,坐在那兒吃她零嘴的男人,她擱下了書,從房里拿了一只棋盤出來。
「咱倆來下盤棋,我若贏了,這書就是我的。」
他一怔,微訝的問︰「你會下棋?誰教你的?」
「誰教的重要嗎?怎地,你怕輸啊?」冬冬知他性子,瞅著他故意說。
丙然,他被這話一激,立時道︰「我怎怕輸了?下就下。」
她將棋盤擺好,他更是幫著兩碗棋子也擱上了桌。
她滿心雀躍的拿了白子才要擺棋,他就伸出了大手,「等等。」
「你想先嗎?」冬冬瞧著他。
「不,你要先,我可以讓你先。但是……」他將黑子擱在指頭間翻轉,壞心腸的笑問︰「你說你贏了,書就歸你,可沒說我若贏了,能得到什麼啊?」
瞧他這麼一說,她眼也不眨的說︰「若你贏了,這書我就不拿,還供你坊里的人白吃一個月的豆腐。」
「這麼豪氣?」他挑眉,直言,「雷冬冬,我可不會讓子的。」
「讓子多不好玩啊。」她笑著說︰「我就想知道自個兒棋下得如何,你想讓我還不願意呢。」
「你這是利用我看高下啊。」他好笑的說︰「那得讓我先了。」
「可以。」她手一翻,掌心朝上,笑盈盈的擺了個請。
「那我就先了啊。」他也不和她客氣,將那黑子轉到食指間,一指就將黑棋給壓在了棋盤上。
她飛快也下了一白子,兩人一黑一白,連下了五六子,他才稍稍緩了一緩,微訝的瞅著她。
她說要下棋,他可沒想到她還真的有兩把刷子。
他又下一子,這一回,換她遲疑了。
他沒催她,就瞧著。
燭光下的她看來那般的專注,她垂眼盯著棋盤時認真的模樣,和小時候學寫字時一個樣。
她頭發上綁著布巾,以手撐著腦袋瓜思索,長長的睫毛在她大眼上垂掛著,小小的貝齒輕咬著那女敕唇,差就差在她臉上已經沒了那些她寫字時總會沾上去的黑墨。
和那些總是在臉上擦著胭脂花粉的大家閨秀不一樣,她臉上干干淨淨的,沒上丁點的粉,但卻柔女敕白淨得像是能透光似的,就像她做的豆腐。
城里也有其他不上胭脂的姑娘,就沒一個皮膚像她這般白女敕,人都說是她從小吃豆腐的關系,他知道有好些姑娘家,都會為此專門差人來和她買豆腐,可就沒看誰吃了豆腐後也變得和她一般。
終于,她再下一子。
這一子下得好,乍一看沒什麼,可細一瞧,那是在布之後的局,會斷他後路的,這一著,不由得讓他認真起來了。
幾番廝殺之後,他竟因為這一開始的輕忽,棋差一著。
他不敢相信的看了又看,看了再看,前前後後思索了好幾回,卻真的找不出辦法來,不禁抬起頭來看著她。
眼前的女人,貝齒輕咬著唇,但笑不語。
他搖了搖頭,將手中黑子放回碗里,揚唇輕笑,坦然認道︰「我輸了。」
「你認輸了?」她笑問。
「我認輸了。」他再點頭。
她雙眼發亮,伸手就要將擱在一旁的新書給拿來,卻被他大手飛快覆住。
「等等。」
他熱燙的大手緊覆在她手背上,教冬冬心頭一跳,抬起頭來只見他傾身瞧著她,左眉微挑︰「你怎學會下棋的?」
她眼也不眨,只道︰「有棋譜可以看啊,我可也是會自己去買書來瞧的。」
他眉挑得更高,噙著笑說︰「你最後這幾招,可不是棋譜里會有的步數。」
「我偶爾……」發現他看出來了,她心虛的臉微紅,才認道︰「也陪著蘇爺下幾局的。」
她挑眉,「就蘇爺?」
「咳嗯……」她輕咳兩聲,方老實招認︰「還有少爺。」
「宋應天?」易遠一怔,再問︰「你還送豆腐上島嗎?」
她點頭,說︰「少爺愛吃我做的豆腐啊,有時候他招我陪他下幾局,我就陪著下了。」
他聞言這才甘心了些,難怪她方才不說她是同誰學的棋,她要早知道,就不會太過輕忽了。
蘇小魅能文懂武,本就是下棋高手,宋應天更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敗在他倆教出來的徒弟上,他也算沒太丟臉面。
他好笑的瞅著她,指責道︰「你師從這兩位棋藝高手,卻瞞著不說,這算作弊吧?」
「我可也讓你先落子啦。」她臉微紅,試圖將書和手一起從他手心下抽回,可他卻忽然收緊了手,輕握住她小手。
她抬起眼,就見他不說話,只直勾勾的瞧著她,本不覺怎麼的冬冬,被他一雙黑眼這樣一直看、一直看,看得一顆心噗通噗通的直跳。
剎那間,只覺臉紅耳熱,冬冬不禁道︰「你要覺不公,咱們再下過好了。」
安握著她手的男人,黑眸深沉,一句不吭。
無端端的,被他握住的地方,漸漸像火燒一般的燙,那熱燙酥麻軟癢像浸到骨子里似的,然後緩緩往上爬啊爬的,爬到了心頭上,教她臉更紅,心也燒燙。
「那……你想如何?」她武器問,卻覺得聲像發不出來似的。
他瞧著她,像要瞧進她心底那樣的瞧著。
她莫名覺得口干舌燥,想移開視線,卻不知怎的,怎樣也無法挪開,無法不看他,正當她覺得一顆心跳得快要蹦出來時,他卻突然松了手。
「罷了,這一局,是我輸了。」
他說,笑著說,可他垂下了眼,沒再瞧著她。
他那灼人的視線一多開,她方能喘過氣來,然後才曉得自己不知何時,竟屏住了氣息。
然後,他站了起來。
「你要回去了?」這一句,她也不知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他當然是要回去了,都快子時了呢。
話一出,他往門口行去的身子一頓,她整個人也一慌,忙垂下了眼,可熱燙的臉與耳,卻是遮也遮不住的。
「也是,都這麼晚了,我光顧著下棋,沒注意呢。」她匆匆繞過他上前替他開門,叨絮的道︰「你明早還得做生意呢,快些回去睡飽點。」
他來到她身邊時,她仍垂著眼,以為他會就這麼走出去,他卻在她身前站定。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吐息迎面。
他在說話,她應該要抬頭,可不知怎,卻不敢。
她裝沒注意,側身將門拉得更開,等著他跨出門檻。
他沒有動,可她知他正低頭瞧著她。
有那麼一會兒,他與她就這樣在門邊站著,他站得那麼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他在等她抬頭,他想要和她說話。
她舌忝著干澀的唇,還是不敢抬眼,未料他卻伸出手,輕觸她的臉頰。
以往他教她念書寫字時,他要她看他說話,總也這般,可這回,不知怎,他的手指感覺像火炭一般。
像被燙著似的,她微微一顫,輕縮。
他沒再踫她,大手停在半空。
瞧著他動也不動的雙腳,看著他在她頰旁握成拳卻未收回的大手,忽然間,她曉得她若不抬頭,他是不會走的。
她不安的握緊了門板,終于,鼓起勇氣抬起了頭。
很久以前,他只高她半個頭,可多年來,他像竹子一般的抽高拉長,如今她的腦袋也只到他寬闊結實的肩頭而已。
當她昂首,果然見他垂眼看著她。
微弱的燭火,映照著他英挺的臉龐,在他深黑的眸中,微亮。
見她抬頭了,他瞧著她,緩緩開口︰「晚了,你早些睡,別整夜就著那燭火看書,很耗眼的。」
本以為他會對她忽略他的行徑說些什麼,沒料他竟只是交代這個,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心口緊縮。
然後,像是情不自禁般,他松開了拳,以指背輕觸她的臉。
她不由自主的屏息,只見他凝望著她,張嘴緩聲說︰「雷冬冬……你永遠永遠……都不需要怕我……」
她愣看著他,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這。
「我不怕你。」她告訴他,她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怕他了。
聞言,他擱在她頰上的手一停,一雙黑眸不知怎,竟更暗了,深黑得像要讓人跌進去一般。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他似乎靠得更近,可下一剎那,他卻退了開,笑著道︰「不怕,那就好。」
他笑著說,垂眼笑著說,然後縮手退了開,轉身踏過門檻,走了出去。
瞧著他高大的背影,她心中不知怎,有些說不出的悵然,不禁伸手壓著亂跳的心口。
「把門關好。」他出了門又回首交代。
她看著他深黑的眼,想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到頭來,也只能將門密實關上,再上了閂。
整個世界,像是再次只剩下她一個。
她將額頭抵在門板上,閉上了眼,吐出了屏住的氣,卻仍能看見他那雙漆黑的眼在眼前,感覺他的手在頰上,感覺胸中的心,因此還狂亂的跳。
奇怪的是,雖然看不見他,听不見他,她依然知道他還在門外,就在門外瞧著,深吸口氣,冬冬睜開眼轉過身,走到桌邊,洗了手腳,然後吹熄了燭火。
明月在高窗外微微的亮。
她抱著那本他送來的書冊,坐在床畔,等著。
那飄散在空氣中的墨香,緩緩淡去。
她知,他走了,已經離開。
然後,她才抱著那冊書,在床上躺下。
新印的書,還嗅得到墨香,但那墨香沒他身上那般濃,別人家的少爺,雙手多是細皮女敕肉,可易遠的不是。
餅去六年,她從他不經意的言談中,發現他並不是那種總站在旁邊光出一張嘴的大少爺,紙坊書樓真要忙起來時,他總會卷起衣袖領頭做事。
那些日子,他的衣總也會沾上黑墨,偶爾額角上也會沾著。
是以,他身上總有墨的味道,紙的香……
抱著那冊書,她閉上了眼,輕輕嘆了口氣。
她沒有偷看它,她也怕傷眼。
黑夜悄悄將她包圍,她緩緩沉入夢鄉,想著。
傷了眼……就瞧不著了……
瞧不著……他說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