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再次牽握著她的手,帶著她穿過廊、走過院,又經過了好幾棟屋,一直走到前頭一座大屋外才停了下來。
冬冬以前雖去過紙坊、印坊,可卻從沒來過易家大宅。
她原以為紙坊就已經很大了,沒想到易家大宅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易家宅子,由好幾棟屋院相連著,屋院之間,又由庭院與廊道連接,從院牆後的屋脊,她可以看見有些屋是一進的,有些屋卻有到三進之深。
易遠帶著她,一直來到了最前頭的大屋。
她認得那兒雪白的石板,知這里便是她昨天與他拜堂成親的地方。
他在那兒的院子里停了下來,看著她再次交代︰「一會兒進去,你別怕,奉了茶咱們就出來。之後我再同你一塊兒,去祠堂里上香祭祖。」
「嗯,好。」冬冬點點頭。
他見狀,這才牽握著她的手,走進了門。
屋子里,是個寬敞挑高的大廳,廳里以屏風隔出雅致的空間,還擺上了新奇的胡椅與胡桌,每具桌椅之間,都有小爐燒著火炭,讓一室溫暖如春。
而在正對大門的那面牆上,則有四幅工筆畫的梅蘭竹菊,畫的正前方的胡椅上,則坐了一位婦人。
雖然從沒正式見過,可冬冬認得她,知道她便是易家的夫人,易遠的娘。
她在易遠的帶領下,走上前去。
易家夫人其實才四十出頭,並非是已花白了頭發的老婦人。她身穿紫紅綢緞,一頭黑發依舊,整齊嚴謹的高高盤在頭上,一張臉涂得極白,眼上的蛾眉畫得又黑又粗,搭上櫻桃小嘴上的一抹朱紅,顯得十分刺目顯眼,那妝容極為正式,看來卻十分嚇人,尤其她眼一抬,用那黑眼冷冷朝她看來時,更讓冬冬緊張得差點往後退了一步。
幸好,易遠仍握著她的手,才教他沒有臨陣月兌逃。
易遠開口說話,她不知他說了什麼,從她這兒,瞧不見他說了啥,只知他正對著他娘說話。
大廳里,除了坐在主位的易家夫人,還有六位婦人,五位大爺坐在一旁,他們身後都有人站著,那些男男女女較為年輕,每一個人都直盯著她瞧,有些人是好奇,有些人眼中卻有掩不住的鄙夷和輕蔑。
從小在這城長大,她認得其中幾個人,知這些都是易家的親族。
那些女人,都同他娘一般,化著正式的妝容,只有少數兩三個年歲尚小的姑娘是做一般打扮。
若是在外頭,她們這盛裝,個個都會引人注目,可如今,在這廳堂里,就顯得她的模樣異常突兀,十分顯眼。
沒來由的,冬冬緊張了起來,她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中的大手。
他察覺到,輕輕捏握了她一下。
那無言的支持,莫名窩心。
忽然間,想起他那日在街上的從容,想起他讓她抬起了首。
同她一起,不丟臉的,他不覺丟臉。
像是從他溫暖的大手中汲取了力量,冬冬深吸口氣,抬起小臉和眼簾,不再羞澀的將腦袋低垂。
一抬眼,她便看見李總管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易夫人身後。
就在這時,一名丫鬟端著茶具進了門,丫鬟將茶具擱在桌上,便退了開來。
易遠牽握著她到那桌邊,冬冬知這得她自個兒來泡茶,可才到桌邊,就見其中一位老爺冷哼一聲,張嘴開口。
「怎麼,她連走路都不會,還得你牽著嗎?該不會連茶也得要你泡吧?」
她見了,差點要抽回手,可易遠卻緊握著她手,回了一句言語。
她沒瞧見他說了什麼,可那老爺臉色一僵,瞬間閉上了嘴。
早習慣了被人瞧不起,冬冬不甚在意,卻不愛他因她而被看輕。
忽然間,她反倒因此冷靜下來,冬冬輕觸他的手臂,仰頭朝他微微一笑,易遠低下頭來,見了她的笑容,眼里的冷,消失了些。
她瞧著他,悄聲說︰「我來泡茶吧。」
他聞言,這方松了手。
冬冬自個兒走到了桌邊,站著以小爐燒熱了水,一邊擺好了茶碗,以熱水溫熱,再將水倒到一旁大碗中。
可她不像人們習慣的那樣將茶葉磨成粉,加些香料,只以干燥的茶葉入杯里,以熱水高高沖入。
一時間,茶香滿室。
她這泡茶的方式,頓時教人議論紛紛。
冬冬渾然不知,只捧起一杯茶,送到了坐在主位的婦人面前。
眼前的婦人,仍是一臉的冷,用那雙黑眼瞅著她。
冬冬沒挪移開視線,只微微一笑,捧起茶碗,開了口。
「娘,請用茶。」
易氏瞅著眼前那女人,臉色無比難看,雖然那女人已將茶碗送到了她面前,她卻半點也沒伸手去接的意思。
一時間,廳里氣氛變得極為尷尬。
那女人見她不接,也不收回手,就這樣屈身捧著茶,臉上的笑,仍掛著,一雙黑眸依舊不畏不懼的直視著她。
她可以瞧見,站在媳婦身後的兒子面色一沉,冷聲道。
「娘,您媳婦正為您奉茶,您不嘗嘗嗎?」
易氏眼角微抽,還沒開口,一旁已經有人多事的張嘴出聲。
「她這泡的是茶嗎?誰家的茶,是這般泡的?既沒碾茶置料,也無投鹽兌湯,傳了出去,還不貽笑大方。」
易遠頭也沒回,就知開口的是那二姨,他微微一笑,轉過身來,看著那老女人道︰「應天堂的茶,便是這樣泡的。這樣沖茶,方能呈現出茶湯最基本的滋味,也只有上好的茶,才禁得住這般沖法,不需另外再添鹽加料,遮掩粗茶的霉味。二姨您家哪天若有好茶,回去也可以試試,要不,一會兒同李總管取些回去也成。」
「那是,你听到了沒,你一會兒便同李總管取些。」
那二姨沒听出他話中有話,只厚著臉皮同坐在一旁的丈夫說著,然後轉頭又瞧著易遠,輕哼一聲,道︰「不過,就算這茶是這般泡的好了,可你這媳婦也真是的,這是過門後的奉茶,她就這德行出來啊?也不知上點正妝,就這樣輕描兩下,是能見人嗎?」
「她這妝是我畫的,我就愛她這模樣。」易遠再笑,挑起了眉,意有所指的道︰「我可不愛她同某些人一樣,把一張臉畫得和猴一樣紅,沒事還往眉毛上貼兩塊黑丸,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兒貼了兩塊黑色的狗皮膏藥,若她真把自個兒畫得那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教人看了都要嚇出三魂七魄來,那才真的是不能見人呢。」
這話,教那二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惱火的說︰「你、你這什麼話?」
他皮笑肉不笑,冷看著她說︰「人話。」
「京城里的人都時興這麼畫的,你你你——你根本不知什麼叫美——」
「京里的人時興把自個兒畫得像鬼,你便要學,京里的人若是哪天時興像趙飛燕那般,你也會學著少吃兩餐飯嗎?」
天天都堅持要吃上五餐的二姨,聞言倒抽口氣,惱羞成怒,還要再說,一旁丈夫卻忙抓住了她,制止她再開口得罪這掌控易家經濟大權的少爺。
其他在場的婦人聞言,雖覺羞惱,卻沒人敢多說什麼,倒是幾個男人舉袖輕咳,遮掩隱忍的竊笑,幾位姑娘听了他的猴、狗皮膏藥評論之後,又見男人們忍俊不住的笑,忽然也覺那原本看似正常的妝容很怪,不禁尷尬的紛紛紅了臉,恨不能趕緊回房擦去這一臉的猴妝。
易遠見了,這才轉過身去,瞧著那坐在主位上的娘,淡淡道︰「娘,冬冬知這茶好,方以這法沖泡,讓娘能嘗嘗今年秋茶的甘甜。」
易氏聞言,卻仍沒伸手,兩手交疊在裙上,沉默著。
他知,因他不顧她反對,硬娶了冬冬,教她這會兒鐵了心就是要給冬冬難看。
易遠下顎緊繃,雙手負在身後,冷冷的垂眼瞧著她,道︰「還是說,娘覺得李總管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以至于今年進的秋茶,品質不夠好?」
易氏眼一眯,黑眸中燃起一簇火。
易遠挑起眉,眼更冷。
無端被牽連進去的李總管卻仍面無表情的站著,活像少爺方才提到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易家母子間緊繃的氣氛,教一室大廳像是在瞬間掉入了結冰的湖里一般冷。
冬冬捧著茶碗的手,因為發酸,不由自主的微微輕顫著。
正當易遠打算要冬冬擱下茶碗,帶著她轉身離開時,那女人終于退讓的抬起了蒼白的手,接下了冬冬手中的茶碗。
冬冬見狀,松了口氣,方直起了身子。
易氏冷著臉,將茶碗湊到唇邊輕輕沾了一口,就當了事的將茶碗擱在一旁小桌上,跟著瞧也不瞧那有耳疾的媳婦一眼,起身一甩袖就往後走去。
李總管領著幾名丫鬟和婦人立時跟上。
見婆婆突然走人,冬冬微楞,回首瞧著他,輕問︰「結束了嗎?」
易遠垂眼看著她,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
「是,結束了。」
「我們不是還要祭祖?」
「我倆一塊兒去上個香就行。」
說著,他再次當著眾人的面,牽握住了她的手,轉身從另一扇門離開,走向那在大宅後頭的宗祠。
「你別介意,我娘不接你的茶,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
到宗祠的路上,易遠怕她難過,在一處回廊轉角停下腳步,告訴她︰「無論我做什麼,怎麼做,她都不會滿意,不會開心。」
冬冬不是笨蛋,她答應嫁他那時,早知易家的人不會輕易接受她,方才在大廳上,他娘不願接過她奉的茶,她雖覺難堪,卻早有心理準備。
「我不介意。」她仰望著他,輕聲道︰「只是不想讓你為難。」
「迎你過門這事,我從頭到尾就沒為難過。」
他一臉堅定,她見了只覺心熱,柔聲道︰「那你也別介意了,我是條件不好,你娘也有你娘的顧慮,你同她鬧脾氣,只會讓家里氣氛更差,不是嗎?」
他聞言,自嘲的笑了笑,「這兒的氣氛,從來就沒好過。」
冬冬微楞,原本,她很想問他,為何會和家里人處成這般,可他卻再次牽握著她舉步。
她將問題壓在心上,沒再追問,只乖順的跟著他走。
易家宗祠是一家廟,屋宅雖不大,卻也已有上百年,里頭莊嚴肅穆,易家的列祖列宗,死後牌位全都入了這宗祠,還有一大本書冊在桌案上。
她認得書上的字,知那是易家的族譜。
易遠點了香分給她,冬冬拿著香,同他一塊兒在宗祠里祭了祖,然後就見他親手拿了筆,翻開了那本厚重的家譜,將她的名寫在了他的旁邊。
看見自己的名字,與他並列一起,心中興起莫名暖甜。
然後他握住了她的手,低頭看著她。
「從此,咱們便是夫妻了,生要一起,死也一塊,好不?」
這一句問,那般溫柔,冬冬瞧著眼前的男人,只覺喉緊心熱,打昨日大婚,她一直沒有什麼真實感,即便與他一起共度良宵,縱然剛剛她方在大廳為他娘奉茶,可直到這時,看他這般說著這些話,她一顆心,才真真切切的落實了下來。
情不自禁的,她回握住他的手,輕輕應了一字。
「好。」
霎時間,一抹笑,上了他的唇,害她心口砰然。
瞧她這般,他不由得低頭趁機偷了她一記香吻。
冬冬羞得抽了口氣,壓著小嘴,驚慌失措的忙四處張望︰「你怎在這……」
「在這又怎地?」他好笑的把家譜合上。
「這兒可是祠堂,這樣……有些不敬吧?」她羞窘的說。
「哪不敬了?你以為他們若沒親過自家娘子,我又如何會在這里?」他輕笑著指著那好幾排的神主牌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