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改良過的水車、那壓碾皮料的石輪,還有那懸掛在抄提池上,減少手持使力的竹簾,這兒甚至有著他重新設計過的焙紙磚台。
一切的一切,都精準的照著他要求的尺寸,用他所想要的材料制成,沒有分毫的差池。
「怎麼樣,你喜歡嗎?」冬冬再他身後,有些緊張的問。
「你怎麼……你哪弄來這些?」他訝然的回頭看著她。
當他轉過神來,當冬冬瞧著了他臉上的驚訝,和眼里的欣喜,她心頭方落定。
他喜歡它們,她知道,她看得出來。
他交握著雙手,看著他微笑︰「那日我瞧了你書,覺得你想的這些方法實在很好,不拿來用是可惜了,便拿去城東找歐陽師傅,問他這些若要做,能不能成。他看了大吃一驚,剛巧那時一些紙坊舊日的工匠也在他那兒喝茶,一听便紛紛擠過來瞧,師傅工匠們七嘴八舌的對著你這書討論起來,我都還沒說能給多少工錢呢,他們已經開始分工要如何制造這些器具,有師傅當下就奔出去找了石匠和木工,幾位師傅全都比我還要熱切,對你的設計贊不絕口,你還沒提,他們已經急著問我,你何時要重開紙坊,我明說了咱們沒多少錢,不一定能將這坊做成,他們卻全都說,錢不是重點,這些砌磚台、大灶,造大鍋、水槽、蓋屋、架水車的活兒,他們都各有擅長,造這坊,不收錢。」
他啞口無言,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冬冬上前,撫著他的心口,道︰「你那般待人,人也看在眼里。你為他們賣臉,他們都知道、都曉得。你帶人帶心,敬老者、尊師匠,真要忙起來,還同他們一塊兒做活。坊里的人都說,你一個少爺什麼樣的活兒也肯做,旁的人哪能不跟著動手?好些老師傅也說,就連你爹你爺爺,都沒你這般憂心,把他們都當成了自己人。他們敬你,比敬父母官更多,比敬你爹你爺爺更重。」
這話,教他心更熱,喉更緊。
冬冬瞧著他,柔聲再說︰「阿遠,我知你喜歡造紙,你對這活兒用了心,我是你妻,無論你是同我賣豆腐,或者再來造紙,我都不在乎,可我希望你活得開心——」
「我只要同你一起,便開心了。」他告訴她。
她羞怯一笑,道︰「我知道,可你要想,易家雖然重蓋了紙坊,但規模卻小了許多,所有老弱病殘,即便手藝再好,他們全都再不雇佣,你若重新開坊造紙,不只你自己開心,還能讓大伙兒都有口飯吃,這是兩全其美的事,何樂而不為呢?是不?」
易遠垂眼看著她,只覺喉緊心熱。
「你……真不介意?」
「當然不。」她搖著頭,撫著他的臉,柔聲說︰「我是你妻啊,不管你是不是少爺,會不會與我一塊兒賣著豆腐,你都是我的天、我的地,我雷冬冬的夫君。只要你不遺棄,我就會當你的冬冬,永遠都當你的冬冬。」
那是他說過的話,他曾有過的要求。
他屏住了氣息,只有淚盈眶。
「阿遠,我愛你,生如此、死亦然。」她捧著他的臉,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唇,微笑悄聲承諾︰「這一生,我只想與你,就與你,一起相守到白頭。」
這整間屋,都是她的心,她的意。
她不只想與他一起,還想他活得開心。
還以為就他愛得深,誰知她情也真。
難以自已的,易遠伸手擁抱她,將她深深緊擁,久久,無法松開手。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淚浸濕了她的肩頭,教她心疼又不舍。
待得他回過氣來,他方退了開,嗄啞的問。
「姓秋的一早來,便是與你說這個?」
「嗯,他來替歐陽師傅傳話的。」她瞅著他,心疼又好笑的道︰「我本想過兩天,等所有的事情都上軌道了,再給你個驚喜,才瞞著你的,誰知你竟吃起他飛醋來……」
他微窘,滿眼的尷尬,啞聲再道歉︰「對不起。」
她撫著他的唇,握著他的手,羞澀但溫柔的道︰「沒關系,可我不愛你把自個兒折磨,你自個兒不覺痛,我在旁卻看了也痛。」
輕輕的,反握住她的手,他垂眼同她承諾,「再沒下回了,我以後,什麼事也同你說。」
冬冬揚起嘴角,露出甜甜的笑,道︰「那你先同我說,這些器具要怎麼用,好不好?」
「當然好。」
他笑著點頭,心甘情願的牽握著她的手,帶她走遍整座坊,告訴她每一個器具是做什麼用的,如何操作。
冬冬笑著看他比手畫腳,親自示範操作那些器具,神采飛揚的解說著,知道自己這回做得沒錯。
他熱愛這個工作,而她熱愛看他認真的活。
然後,他回到她身邊,親吻她,將她緊擁。
她笑著伸手回報著他,知道自己此生,只要有他,便再無所求。
深深的夜,雪悄悄的落。
暗夜里,男人躺在床上,只听得見懷中小女人的呼吸。
歡愛過後,她便力竭睡著了。
寒冬里,她偎著他,小手擱在他心口。
他瞧著她秀麗的面容,不禁伸出大手,小心的將她臉上的發絲掠到而後,以指月復輕撫著她的臉。
從島上回來之後,她一次也沒提過那時發生的事,甚至沒有同他問,為何他懂得如何封印她的耳朵。
他知道,她仍驚魂未定,仍畏懼自身的變異。
有時候,他會看見她出身的盯著自己的雙手,甚至會一再對著水缸里的水,藉著天光,撫著眉宇之間,好像生怕一不小心,那兒的白鱗,便會冒了出來。
而打那天起,她就可以閃避著城外的洞庭湖,就連去應天堂送豆腐,她也不肯多瞧那湖一眼。
可是,宋應天三日前就回來了。
他已經听說,他相信她其實也曉得。
她總是送豆腐去島上,一回爺沒落過。
出島之後,他曾去找白露談過,她與姓蘇的,同他說了些事,可有些事,只有宋應天知道。
他知她爹,希望他一輩子都瞞著她。
可他不想她往後的日子都過得那般心驚膽戰。
哀著她的小臉、她的眉心,易遠凝望著她,深深知道,他再不能瞞她,無法將那事同她瞞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只為他,他妹辦法同她爹一般,把事情全都瞞了。
他伸出手,將她摟進懷里,深深的吸了口氣,閉上眼。
他要與她一起,哪里都行,哪兒都可以,只要與她一起便好。
翌日清晨,他起床陪著她一塊兒做豆腐,但提早收了鋪子,見他收了店招,冬冬微愣,這時候還早,還未到午時呢。
可他一直走到了她面前,看著她說︰「冬冬,宋應天回來了。」
她一怔,半晌,才道︰「我知道。」
「我陪你一起去島上送豆腐吧。」
「島上的屋毀了,少爺……還回島上嗎?」她露出虛弱的微笑,問。
「白露說,她教人把屋重建了,少爺還回島上住。」他定定的看著她說。冬冬瞧著他,遲疑著,猶豫著,可他朝她伸出了手。
她望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他堅定的眼,終于還是走上前,把手給他。
「別怕。」他告訴她。
她沒同說過,可她真怕談起那事,但阿澪走了,少爺需要知道那天發生的事,一切都因她而起,她知道,她總得去親自同少爺說明。
無論外人如何說宋家的少爺對啥都不在乎,可她知,少爺是在乎的。
旁的人不知,少爺為何隱居與鬼島。
可她知,阿澪沒來之前,少爺其實不住島上的,他也住應天堂,她以往也總只同爹爹一塊兒送豆腐到應天堂。但自從少爺帶回阿澪來了之後,他就搬到島上去住了,他拘著阿澪,可也陪著她。
少爺待她極好,即便阿澪說她身上的封印,是少爺做的,可她知那是為了她。
少爺不教她做妖,只讓她做人。
但她仍怕,怕听到真相。
可是,阿澪握住了她的手,緊緊的握著。
「不怕。」他瞧著她,再次告訴她。
冬冬收緊了手,同他頷首,「嗯,不怕。」
兩人收拾了東西,拿著豆腐上了車。
她一路上,仍緊張著,可他一直握著她的手。
車馬緩緩前行,來到了碼頭,三嬸見著了他倆,露出了微笑,載著他倆去了鬼島。
湖水有幽幽蕩蕩,靠岸處都結了層冰霜。
她在船篷中偎靠著他,不敢多嘴,可快到時,她還是不得不走出船篷。
湖上那長年圍繞鬼島的白霧,打那日之後,便再也不曾見著,冬冬與易遠都能清楚看見,那座小島。
今天的冬,特別的冷,大雪連著又幾日,教島上的樹,全都落了葉,光禿禿的枝條上,被白雪冰霜包裹著,看來異常清冷孤寂。
到了島上的碼頭,她更緊張,可易遠牽握著她的手,帶著她上了岸。
冬冬提著那要給少爺的食籃,心中惶惶,萬分忐忑不安。
他捏了捏她的手,冬冬抬眼瞧他,卻見他低頭吻了她,吻得她暈頭轉向,差點把食籃都給掉了。
然後,他退了開,溫柔的笑看著她。
「瞧,這樣氣色好多了。」
她臉微紅,知他故意如此,只為讓她別那麼緊張。
「沒事的。」他告訴她,握著她的手,「來吧。」
她深吸口氣,點點頭,同他一起離開了碼頭,再次踏上了鬼島。
雖然經過了快一個月的時間,島上的林木有大半仍往外傾倒著,看得出來那時被破壞的威力。
兩人手牽著手,踩著積雪,一起往島中央走去。
宋應天沒將迷魂陣重新布上,白霧不再,路行起來也沒以往那般的遠。
不一會兒,兩人就看見了那棟屋子。
重建的新屋同之前的那屋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這屋舍仍能明顯看出新建的模樣,不像那舊時的房舍,有著歲月風霜的痕跡。
易遠帶著她上了階,推開門。
門內廳里,空無一人。
他與她再往里進,天井處白雪紛紛,三間房的門皆開著,他倆正欲朝宋應天的房而去,易遠卻听到對面的房間,傳來了零落的琴聲。
他一愣,轉過身去,冬冬微愣的看著他。
冬冬一怔,忽然間,以為阿澪回來了,忙匆匆飛奔過去,可才到門口,就見屋里沒熟悉的黑色身影,卻又一男人穿著白色長衫,盤腿背對著她,望著面對林子那頭敞開的拉門。
那不是阿澪,是少爺。
白雪在門外紛飛著,他仰頭看著那落下的雪,大手卻有一下每一下的撥弄著他擺放在腿上的琴。
他撥弦的力道那般的輕,以至于那弦幾乎沒什麼在震動。
她心口一縮,月兌口便道︰「少爺。」
男人聞聲,擺著那琴轉過身來,看見她,他露出了微笑。
「冬冬,好久不見。」
看著他溫柔的笑顏,她喉微緊,心更縮。
然後,她鼓起了勇氣,提著食籃走了進去,在他身前跪坐下來。
「我帶了豆腐過來。」
「嗯,我看見了。」
「阿澪……走了……」
「我知道,白露同我說了。」
「對不起……」冬冬愧疚的說︰「我不知道,不曉得解了封印,會有這樣的後果……」
「不是你的錯,是我沒說清。更何況,她早想出去了,這一回不過是逮著了機會。」他抬起眼,看著她身旁跟著坐下的易遠,說︰「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