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故意要吵妳,只是想听听妳的聲音,妳還在家里忙嗎?」
「嗯。你在哪里?」
「在忠孝東路送一個件,待會兒要不要我順道買午餐帶過去給妳?」
「不用了,我還在趕案子,下午就可以交出去了。青雲?」
「嗯?」
「我愛你。」
「我也愛妳。」
她將手機按在胸口,深吸一口氣。
唐健一定想象不到,他一句不經心的話助她打通了全身關節。
蟲洞會產生誤差並不在于母體程序,而是在能量傳導。
主程序寫的安全機制讓能量大到超乎系統負荷時,會自動降低,直到系統恢復穩定,再繼續攀升到最大值,這種情況讓她聯想到釣魚的人甩竿。
整個蟲洞的傳遞模式就像釣魚一樣。釣手(蟲洞)將釣線(通道)拋出去,降落在水面(著陸點)。
在踫到水面的那一刻,水波會微微晃動,這片水波就是著陸之後會有兩個月的時間誤差。但決定釣線可以拋多遠,卻是能量傳導的問題。能量傳導得越強,拋得就越遠,而這個強度會讓路徑產生十年的震蕩——要再十年以外才能再找一個平靜的著陸點。
她開始想,甩竿的人不會拿起釣竿就直接拋出去,他們通常會來回晃動幾次才拋竿,因為這個來回甩的動作讓釣竿累積動能,可以拋得越遠。
所以,當能量一強一弱的收放,不但不會減低蟲洞的力道,反而會讓它震蕩得更強。
于是她有了這個計劃。
她讓蟲洞的能量系統一旦啟動之後,會進行三次的能量收放,因此它會達到前所未有的能量強度,甚至會往前一直震蕩到唐健三次著陸的時間點︰八歲、十八歲、二十八歲。
這個震蕩會將三個時間點結合在一起。換言之,這三個平行時空重迭了。
現在她已經非常的肯定,她和唐健其實並不是回到了過去,而只是穿透到另一個平行時空而已。
畢竟,祖父悖論的問題是不可克服的。所謂「祖父悖論」,就是你回到過去,不小心殺死你年輕的祖父,因為祖父還沒結婚就被你殺死了,所以也就不會生出你父親,當然就不會有你。
那如果沒有你,你就沒有穿越時光,祖父怎麼會死?既然祖父沒死,他就會結婚生小孩,將來你出生了,你去時光旅行于是殺死了你祖父……這種沖突循環完全無解,理論上絕對不會發生,所以人類無法回到過去。
蟲洞既然會避開同一個時空有兩個文慧鈴的沖突,就不可能不回避祖父悖論的沖突。
于是她相信,她和唐健突破的,其實是空間的限制而不是時間——他們只是降落在另一個平行時空而已。
在這里,文慧鈴六歲半就溺死了,唐健八歲也出意外死了。她和唐健沿續了這兩個生命。
但過來的唐健在二十八歲那年再度死于環島意外,此時第三次回來的唐健又接續了新的生命線。
他們從來就不是原來那個人。
周惟惟也不是她的妹妹「惟惟」,而武青雲,也不是那個「武青雲」。
在另一個時空里,「武青雲」在那里生活得好好的,依然是那個花花大少,而「惟惟」已經死了。
佛家說,一沙一世界。每個動心起念就形成了一個新的平行時空。
這些平行時空有時會互相交集、融合,有時各自獨立存在。在這萬千的平行時空里,只有少數幾個被他們的蟲洞連結。
因此,當她讓蟲洞的震蕩連結到每個著陸點時,她相信在這一刻,這幾個平行時空會連結起來,那個「總開關」會打開。
但她的目的不是要打開開關。
只要蟲洞存在,就會不斷有人做類似唐健做的事,想沖到另一個時空去改變現實。
唯一能中止這一切的只有一個方法︰毀滅蟲洞。
把麥克風對準音箱,如果一直不拿開,結果就是音箱不斷透過麥克風將自己的音波吸入再放大,直到機體再也承受不了,爆破為止。
蟲洞也是如此。
當總開關出現的那一刻,能量不斷的在每個開口自我吸收再放大,結果就是整個蟲洞結構被沖破。
此後,再也沒有蟲洞計劃,再也不會有人回來。
不論是哪個時空里的周惟惟,都不必因為唐健而死。
他們每個人都解月兌了。
蟲洞程序鎖定的實驗體是她和唐健,只有他們兩人的腦波和能量磁場在資料庫中。
即使情況不如預期,最後他們兩個被時空的夾縫輾碎,其他千百萬個平行時空里的唐健、周惟惟、文慧鈴、武青雲都會活得好好的。
她和唐健本來就不應該透過蟲洞回來。
這是唯一的挽救方法。
文慧鈴注視著眼前的大門,平靜地按下門鈴。
「妳……」開門的周惟惟疑惑地看著她。她不是約唐健在華納威秀門口踫面,說有關于蟲洞的發現必須告訴他嗎?「唐健去見妳了。」
文慧鈴淡淡微笑。
「我知道。」
***
慧鈴的電話關機了。
武青雲車子狂飆,另一手不斷按重撥鍵,總是切換到「您撥的號碼沒開機」的錄音。老天!
他不能讓慧鈴殺人!
無論她覺得自己有多麼正當的理由,他都不能眼睜睜讓慧鈴變成一個殺人凶手!他一定要阻止她!
她會在哪里?她會在哪里?想!快想!
唐健!
慧鈴近期的怪異似乎都跟那個男人有關,或許他會知道慧鈴在哪里!
武青雲一邊注視前方路況,一邊分神翻動手機的通訊簿。
當初還覺得自己這麼做很小人,偷偷把慧鈴手機里唐健的號碼記下來,現在他慶幸自己是個小人。
「喂?」
「唐健,你不認識我,但是我認識你!我叫武青雲,是文慧鈴現在的男朋友……」他急速地說道。
「青雲,什麼事?」唐健的口氣意外地沉穩。
「我找不到慧鈴,她這兩天表現一直很奇怪,我很擔心她,你知道她有可能在哪里嗎?」
那一端出現急轉彎的輪胎摩擦聲,似乎唐健也在開快車,即使他的口氣從頭到尾都很平靜。
「她約我在華納威秀踫面,兩點半。」
武青雲猛然急煞!
唐健!唐健就是「尼歐」!
慧鈴要殺的人就是他!
「唐健,听我說,不要去!千萬不要去赴約!你會有危險!」他不能讓慧鈴變成殺人犯,即使事後被她怨恨也一樣!
那一端也響起煞車的聲音。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沒等他回答,唐健突然低咒一聲,好像想通了什麼。「青雲,立刻到這個地址去,慧鈴一定在那里……」
唐健切斷通話。
武青雲毫不猶豫地打方向盤,沖向他說的地點。
***
他媽的!這是莫非定律嗎?在他最需要趕時間的時候,竟然遇到有人示威游行交通管制!
原本二十分鐘可以飆到的地方,他花了一個多小時。
把車子隨便往路邊一靠,下車前他匆匆瞟了下時鐘,兩點二十二分。
他拔腿沖向目的地。
唐健!他看到唐健了!唐健先趕到了一步!
隨著巷子的路勢轉彎,接著三道人影都映入他眼底。
慧鈴!他差點感動得閉上眼跪下來惑謝上帝。
幸好,他還來得及!他一定要阻止她!
唐健懷中抱著一個女人,和站在對面的慧鈴似乎陷入激烈的爭吵。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
「蟲洞計劃破壞了時間的平衡性任何事都有可能被改變,獨獨『蟲洞計畫』的成功不會改變……」
「他想救妳,于是不斷……回來蟲洞計劃……一定會成功……表示唐健一定會加入,而妳……一定會死……」
砰動!砰動!
大地突然震動一下。
武青雲晃了一晃,差點跌在地上,連忙扶住路旁的牆壁。這是怎麼回事?地震?
嘩嘩剝剝,空氣中突然產生一種怪異的電流,他皮膚上的毛發受到電流的刺激,一根根豎了起來。
「慧鈴!」他叫了一聲。
地面突然又狂烈的震動一下。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周圍的空氣凝結、交纏、靜電、閃動。他震驚地回頭看向身後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他身後的世界一切如常。
巷子口的路人一樣在行走,車流一樣通過,沒有任何人露出異狀,或尖叫「有地震」然後趕快蹲下。
他回頭看著慧鈴他們,電流交錯的空氣將他們幾個人罩住,事實上,幾乎像是從唐健和慧鈴的身上發射出來的一樣。那種濃稠得化不開的電流包圍在他們周圍五公尺左右,將他和那個叫周惟惟的女人也一起包起來。
只有他們四個人被包覆在電流之中。
「唐健和我確實是回到了過去的時間,但我們都對人生做了不同的決定,于是這個版本的人生也不再是我們原來的模樣,那麼,這個現實還是原來的現實嗎?或者已經是全新的時空了?這個問題,唐健,連你自己都無法回答吧?」
慧鈴的聲音隨著他的接近而更加清楚,但他的身體彷佛被無形的牆擋住,舉步維艱,難以穿透濃密的空氣。
「你和我合寫的那個反轉程序。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麼,你想逆轉整個能量波,利用反作用力把之前亂弄的時間震蕩撫平,讓你有機會的話,可以再找一個切入點,對不對?
「你設計的那個反作用波段,我把它加強兩倍,交出去給實驗室的人了。我把實驗資料提供給他們,告訴他們十二月八日就是一切發生之日,一定要在今天的這個時候啟動。
「你以為這次我還乖乖等你主動出擊嗎?我早在實驗的最初就和他們取得聯系,在這個現實里,主導蟲洞計劃的是我,不是你!」
「慧鈴!」他一步步走向她。
文慧鈴猛然轉頭,和他四目相對。
在那一刻,武青雲突然明白……
她知道唐健會追來。
華納威秀之約或許是備用方案,也或許是想要加深唐健的疑心,無論如何,她知道唐健會及時折返。她要一切在此時此刻結束。
他會知道是因為當她的眼楮看著唐健時,有憤怒、有痛苦、有譴責,但沒有她看著他時的這種情緒——震驚。
她沒有預料到他會出現!
「青雲……」她驚愕地太喊。「你怎麼來了?」
空氣厚重到簡直像有形的牆壁一樣。他使盡全身力氣,臉孔漲紅,一步一步把腳拔起來,跨出去,再把另一腳拔起來,再跨出去!
「慧鈴,別怕……我來了……」他吃力地前進。
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們兩人都要在一起……他腦中只有這個信念。
砰動!砰動!砰動!大地震動得越來越劇烈。
「青雲!」她的神情,他已經辨認不出是驚駭或感動。
突然間兩個人都只有一模一樣的想法︰要到他或她的身邊去。
無論如何都要在一起。
四周的景物開始扭轉,好像他們被丟進一個萬花筒之中,四周開始旋轉、閃動、變換。
他的指尖剛踫到她的那一刻,一股強烈的吸力將她拉走。
「慧鈴!」他床駭交加,努力要抓住她的手。
「青雲……」
扭轉的時空中,一個奇怪的光洞開始形成,所有的電流、影像像流入排水孔中的水一樣,飛快地卷向那個光洞,包括她。
「慧鈴!」
她會被卷走!他會失去她!
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量讓他往前一撲,猛烈地抱住她。她縮在他懷中,兩人緊緊蜷曲成一團。
就算被卷走,也要兩個人一起。
咻——咻——咻——一堆扭曲的形影被吸進那個光洞里,包括唐健和周惟惟。
他不確定自己是真的听見聲音,或只是幻听。
這一刻彷佛持續到永恆。
蟲洞爆破的威力撼動了天地!
他們兩個人都不知道自己躺在地上多久,或許中間曾經失去意識。他的臉埋在她的頭發中,兩人呼吸急促。
四周終于恢復平靜。
他慢慢地抬起頭,望著一切照舊的台北街頭。她也從他懷中抬起頭,兩人四目相交,都有一種歷劫歸來的感受。
路人從巷口經過,車流如織穿梭,世界故我的運行著。
唐健和周惟惟已經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