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馭修羅 上 第二章

作者 ︰ 季璃

律韜沉靜不語,斂眸盯著攤在案上,最後所批的那一本折子,看著那字里行間,沒有一句話不在提醒他這位皇帝已經登基兩年多,為了天下萬民的福祉,以及延續皇室血脈著想,希望在來年開春之時,可以恢復選秀充實後宮。

這些話,在今天傍晚時,他的皇後也提過其中幾句,律韜泛起苦笑,同樣的話,由大臣宗親們說來,他可以冷笑以對,甚至于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但是,由他捧在掌心里疼愛的皇後嘴里說出來,他卻有滿腔真心,頓時被她踐踏于地的心痛與憤怒。

雖然,他知道這兩日有哪些大臣的夫人求見過她,與她說過哪些話,才會讓她今天向他開口。

但是,成親一年多來,他是如何寵待她的?她卻仍是溫言婉勸,要他再多找幾個女子進後宮,與她分享他。

她看似貼心的舉動,卻教他忍不住心生「我本將心照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的感慨,但是,今天會有這結果,能怪誰呢?

末了,律韜嘆了口氣,卻吐不出心口的沉悶,伸手掩上那本奏折,隨手就往旁邊一扔,閉起雙眼,往後靠上椅背,低聲道︰「元濟,朕自問能等,可是,會不會等上一輩子,都等不到朕想要的呢?為什麼?她明明什麼都不記得了,卻仍然不肯接受朕,在她的心里,究竟有多恨呢?!」

她的失憶是一個他們誰也始料未及的意外,從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之後,她什麼都不記得,純白得就像是初生的嬰孩一般,只有從眼角眉梢之間的神韻,不經意的一舉一動,才能窺見依稀的從前。

但是,即便是已經不記得往日種種的她,都不願意接受他!

此刻,律韜閉起的雙眼之前,仿佛都還能看見她看似柔順的美眸里,淡淡地透出對他毫無由來的怨與恨。

也因為這怨這恨,她不在乎他,從來就不在乎。

所以,即便面對他張揚的怒氣,她只肯在他面前跪得像個尋常的奴才,既不求饒,也不說句討好的話,在他離開之後,連派個人過來試探都懶得,甚至于可以照常就寢,擺明了寵辱不驚,任他發落。

他怒得咬緊牙關,擱在扶靠上的大掌緊握成拳,握得指甲陷在掌心里,隱隱作痛,那雙手,仿佛想要緊緊地捉住渴望的東西,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在他緊握的雙手里,什麼都沒有。

「皇上,來日方長,保重龍體要緊。」元濟十九歲就從宮里配出去,跟隨在當時還是毅王爺的主子身邊,今生已經不可能有子女的他,將主子當至親,也知道唯有主子穩坐在那張龍椅上,自己才有一世平安可期,「皇上今晚是否就在‘養心殿’安置了?」

律韜恍若未聞,半晌沒有回應,最後只是淡然頷首,示意元濟照著自己的意思去辦,「都退下,朕想一個人靜會兒。」

「遵命。」元濟領命,轉身領著一干奴才們退出了御書房。

終于,這殿閣里,只剩下律韜一個人。

他閉上了雙眸,好片刻才又睜了開來,環視著這一室的靜寂,陪伴著他的,只有對過去無窮無盡的相思。

對于她失去記憶這個意外,直至今日,律韜仍舊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悲是喜,唯一確定的是,在他的心里總有去不了的惆悵,以及遺憾。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從她的口中听見,她究竟有多恨他,被他傷得有多深?!他可以不計一切代價去彌補與償還。

可是,讓她失去那段記憶,或許是老天爺慈悲地饒過他,因為,就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他曾經欠她的,會不會還上一輩子,都仍還不清?!

瓏兒。

魂夢依稀之間,她仿佛還能听見帝王以極溫柔的嗓音,喚她的名字,他總愛一次次的喚她,仿佛要用這名字為她烙上印一樣,總是伴著只有不吝于在她面前展露的微笑,似極了要融化人心般的春風。

但如果允許的話,她其實根本就不想回應。

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要拒絕他對她的寵,對她的疼愛,就連他對她的賞賜與恩典,最好都能夠原封不動地奉還。

靜極的夜里,在內殿幾重簾幕之後,寬敞的睡榻中,只有瓏兒一個人獨眠,她長長的青絲從枕上迤落,如緞子般披散在柔軟的錦褥上,襯得一張玉琢似的嬌顏白里透出紅潤。

然而,那一丁點如胭脂般染上的紅潤,卻漸漸地在消卻,取而代之的是神情痛苦的蒼白,以及擰上眉心的淺痕。

「瓏……」

無數次,揮之不去的惡夢又再度襲上她,在夢里,男人喊她的嗓音,溫柔得教她覺得可怕,讓她想要遠遠逃開。

但她逃不開!男人很快就擒住了她,阻擋了她所有可逃的去路,他強勢而且蠻橫,狂暴得就像是要將她生吃入月復的野獸。

她開始覺得疼痛,她的手仿佛要被折斷般,她的身子就像是要被人給扯開來一樣,痛得她在睡夢之中,不斷地沁出冷汗。

「你以為自己能夠從我身邊逃走?你休想!」

不要!你住手……住手!

一如多少次在夢里,她在男人的身下掙扎,終于再也不能持住倔強的骨氣,卑微可憐地乞求他,卻仍換不來他慈悲的饒赦。

她羞憤難忍,只想著若不能殺了他,寧願就在那一刻死去。

疼。

實在是疼極了,她的雙手緊揪住被褥,痛苦地嚶嚀出聲,眼角隱隱地泛出淚光,她在等待著熟悉的溫暖降臨,期待著被另一雙有力的臂膀給擁抱,讓她的魂夢從苦痛中抽離。

但是沒有,她的期待落空了。

今晚他沒來「芳菲殿」,因為她勸他廣納後宮,要盡心為皇室開枝散葉,把他給氣壞了,所以,他沒有過來。

驀然,瓏兒睜開了雙眸,無法停止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淌落發絲之間,她好用力才勉強喘過一口氣,再吐出時已經近乎哽咽。

她的心口在顫著,全身都在發抖,她以手緊掩住雙唇,忍住了幾欲翻騰而出的嘔吐感。

無論多少次,就算這夢已經清晰到讓她即便在夢里,都能知道自己正在做惡夢,但是,她卻永遠學不會忍受與習慣,不在于夢里被狠狠折騰出來的痛楚,而是每當夢醒時,她就覺得想吐。

在她心里,一股子雜草瘋長般的厭憎與痛恨,讓她想要將一切都倒騰吐出來,吐得干干淨淨,直到這副軀殼盡空,什麼都不剩下為止。

但終究是習慣了!

一抹苦澀的淺笑染上她淚濕的瞳眸,從一開始真的吐出來,到現在只需要片刻的平復,就能把那反胃的感覺給忍回去。

終于,她放開了緊掩住嘴唇的縴手,呼吸也慢慢和緩過來,抬起還止不住淚水的瞳眸,盯著雕著鳳紋的床頂,在稀薄的光線之中,那花紋深深淺淺,在她盛著淚水的視線里看來,有幾分朦朧。

「你是誰?而我又究竟是誰?」

她喃喃自語,這個問題,她問過自己無數次,明明知道不會有答案,但她還是忍不住想要一問再問。

她從一開始對于真相的恐懼,到現在只想要有人給她答案,這一年多來,包括律韜與她的義父母在內,沒有一個人逼著她恢復記憶,但他們越是裝作若無其事,她就越覺得整件事情里透著懸疑。

瓏兒坐起身,掀開錦被,撩開第一層紗簾,側身雙腳落在踏凳上,抬起手背拭掉已經不再淌流的淚痕,這時才覺得喉嚨干渴。

「小滿……」

話甫出喉,她就改變了心意,不想喊人進來伺候,是以最後逸出唇間的音量極輕悄,大概就連歇在外間的奴才都听不到聲響。

她站起身,一雙蓮足僅著抹襪,踩過柔軟的地毯,在一旁的架上取餅錦袍披在肩上,然後撩開另外幾層簾子,走向南畔的長榻。

她走過大幅地毯,雙腳在踩上光可鑒人的青石地時,因為燒著地龍,仍覺得溫暖,暖得教她覺得有些悶熱,讓她想要開窗吹吹屋外的冷風。

瓏兒走到榻前,一腳踩在腳凳上,另一只腿則曲膝上榻,伸手以極輕緩的力道推開邊窗,不發出一點聲響。

隨著窗戶漸開,屋外明亮的月色及燈火,也細細密密地迤邐進來,在她的身後,拉開一道長長的影子。

推開窗之後,她不自覺地回眸,沒听見外間有任何動靜,知道沒人察覺她醒了,才安下心來,揚起一抹淺笑,動作輕巧地上榻。

她斜倚著雲錦引枕,將頭輕靠在窗畔,注視著院子里被燈火拂映得另有一番風情的各色菊花。

這時,若有人見到她,肯定會被她眸間那片寧靜悠遠,淡然卻又一維容矜貴的神韻給吸引折服。

但她自己渾然不覺,只是靜凝著菊花隨著寒冷的夜風搖曳。

這些日子,天愈見冷了,但那些花朵綻放的姿態,卻越是冰冷,越見不容褻瀆的高貴。

這時,一陣寒沁骨子的風拂上她的嬌顏,吹動了她頰畔的發絲,她將披在肩上的袍子拉攏了些許,蜷起雙足,像個初生的孩兒般,縮成了一團。

她雖覺得涼了,卻舍不得離了眼前這片靜瑟的美景,以及難得一個人獨處的寂靜,但看著看著,思緒卻不知何時已經不在那些清冷卻絕美的花兒上頭,飄散了開去。

雖然她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對于皇室的儀制與規矩,卻是出奇的明了,所以,她不奇怪世人們都在議論以她的出身,怎麼有資格穩佔皇後的鳳座,她名義上是華家的千金,但是並非親生,而是收養的義女。

一般官家富戶,尚且都忌諱婚配的對象來歷下明,更何況是富有天下的帝王之家呢?

但是,律韜卻獨排眾議,不顧王公大臣的反對,把御史的話當成耳邊風,就是堅持要迎她為後。

想及了自己的天子夫君,瓏兒說不上此刻的自己是什麼感覺,她不明白究竟為什麼,無論他待她再好,自己總還是不願意他親近,總有一種抗拒他的心情,卻分不清是怕他怨他,抑或是恨他。

她不懂這恨意從何而來,因為,她沒有從前的記憶,她的一生,仿佛在一睜開眼時,已經被準備妥當,要嫁他為後了!

而對于她的出身家世,在出嫁之前,義父曾經對她說過,要她只管放心理直氣壯,絕對不要畏怕流言蜚語。

因為她真正的出身絕對不會辱沒皇後鳳位,他說,在這天底下,沒有人的出身能比得上她尊貴,哪怕是皇帝亦然。

在進宮之前,她曾經在華家生活了半年,深知她的義父華延齡雖然是華家的堂親,但不曾因此自大驕滿過。

在前朝,華家一門,因著先帝寵愛華皇後,再加上能人輩出,在朝堂上可謂是滿門榮顯,到了皇室宗親都要為之忌憚的地步。

但她義父為人是極謹言慎行的,所以,她不懂一向總是小心謹慎的義父,怎敢對她扯下如此漫天大謊,因為,在這天底下,唯有一個人的出身能及得上皇帝。

那人就是已故華皇後的嫡子,人稱睿王爺的四皇子容若,但,這人已經歿了,兩年過去,尸骨已寒。

拂進窗內的風,似乎又冷了幾分,但搭上屋子里地龍的熱氣,反倒讓她覺得有種透了口氣的涼爽,讓她舒服得美眸半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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