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知道,何不打開來看看?」律韜含著笑的低沉嗓音從她身後傳來,他一進房門,就見到她又忍不住站在那只楠木箱前打量。
「什麼?」
瓏兒嚇了一跳,飛快轉過身,不知道他何時出現在她的身後,她感到幾分心虛,就像是才想做壞事就被逮個正著的孩子,嬌顏飛過酡紅。
律韜含笑不語,走到她的面前,斂眸瞅著她難得一見的局促神態,細細欣賞了幾眼之後,輕呵笑了起來。
她抬眸瞅了他一眼,被笑得有些困窘,轉身就要走開,卻被他一把擒住了手腕,笑著往那只楠木箱走去。
「想看就看,難道你還怕朕不成?」說出這話的同時,律韜回過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一瞬微怔,就知道她真的動過那心思,唇畔的笑意更熾,卻沒再笑出聲來,就怕真的惹惱了她。
他知道,她的性子只是看起來和順,實際上卻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律韜放開她的手,蹲到衣箱前,三兩下就將箱上的扣楯給打開,雖然下令不許任何人開啟,其實這箱上根本就沒有落鎖。
「打開。」他站起來,退到她的身後,柔聲催促道。
瓏兒遲疑地瞅了他一眼,但打開箱蓋的態勢卻是一點怯意也沒有,很干脆地就將衣箱蓋子給掀開,一瞬間,她的眸里盈上了失望,果然一如小滿的預料,是一箱子的衣裳。
可是,漸漸地那失望里,多了幾許疑惑,她頓了一下,伸手取起最上頭的一件青色袍子,見那樣式與紋繡,竟是男子裝束。
「皇上,這是……?!」
「沒有錯,這衣衫是朕給你準備的,還記得朕說過要給你驚喜嗎?」律韜從她的手上接過那件青袍,細心地為她披在肩上,「與你帶著一隊人馬先行,就是想要不驚動當地官府,趁著御駕未到之前微服私訪,就怕出入一些龍蛇雜處的地方,你一個女兒家不方便,女扮男裝會好些。」
「那些地方……你要帶我一起去?」瓏兒不敢置信地瞪圓美眸,這一瞬間,她說不清心里騰升而出的感受,究竟是喜悅或是震驚了。
「不願?」
「自然願意!」她急急地按住了他的手臂,就怕他改變了主意。
人說女人心海底針,但是她此刻興奮的心情,卻顯在臉上明明白白,讓人連猜都不必。
「那你不問問日後做男子裝扮時,該如何自稱,又該如何喚朕嗎?」律韜深深覺得為了眼前這一抹花開般燦爛的笑容,要他做什麼犧牲都願意。
「主子?」
律韜含笑搖頭。
「大人?」
見他又搖頭,她遲疑了一下。
「爺?」只要能夠出門,隨他恣意暢游肆市街坊,就算真要喊他「爺」,她也不會不樂意。
「你真的以為朕要你女扮男裝,當朕的僕僮嗎?」律韜頓時苦笑不得,這回也不搖頭了,反倒是嘆了聲,嘆一世聰明的她糊涂了這一時,「再說,一般的隨從小僮能穿得了這一身矜貴的衣袍?」
「那倒是。」她將雙手伸進袖內,將身上男子的太袍給穿起來,一手捻著袖口,抬起手臂湊到面前,細瞧著那青絨衣料,想這同樣的料子,在他的皇帝常服之中,偶爾能夠見到幾件,不過紋繡略有不同。
「咱們要做兄弟,你要喊朕二哥。」律韜注視著她的眼眉之間,滿滿的盡是寵溺,讓他平時過于冷銳的臉龐線條,也在這瞬間都柔軟了不來。
「二哥?」她輕蹙起眉心,隨即笑了,「是了,皇上在皇子之中排行第二,那我是……?!」
「四弟。」他接著她的話說完,伸手解開她頭上的綰髻,隨手將簪子扔在地上,見她頃刻間青絲披落如緞,他以雙掌在那緞青絲上揪出了一個男子的發束,揚著笑欣賞眼前俊雅的翩翩風采,又道︰
「朕的兄弟不少,但在這世上,唯有朕的四弟,與朕同樣被記在華母後的牒紙上,至死都沒有分開過,沒人比朕與他更親,所以,瓏兒若要與朕當兄弟,就只能排行老四。」
瓏兒一語不發地听著他說話,听他說出「四弟」二字時,有霎時的怔忡,無論如何,她都想不到他竟然會要她扮演自己的四弟,再听他說與自己的四弟最親時,甚至于在心里生出了可笑的荒誕之感。
他說這話,是想欺誰呢?
天下人皆知的事實,她又豈會不知?!
世人皆知當初二皇子律韜並非華皇後所生,是初降生之時,被先帝下旨,抱到皇後宮中撫養,記在皇後的生養牒紙上,四年後,華皇後誕下四皇子容若,來年,便向皇帝請求將律韜還送到生母謹妃宮里撫養。
然而,先帝允了華皇後請求,卻下了聖旨,二皇子律韜仍舊記在皇後牒紙上,不許更動,在名義上,他仍舊是皇後親生兒子。
所以,他們二位皇子記在一張牒紙上,是千真萬確,但是,說到兩人最親嗎?
瓏兒抬眸看著眼前氣質沉冷的男人,忍住了一句話沒說出口︰如果那位四弟與皇上最親,何至于臨了皇上要親手殺了他呢?
最後,讓瓏兒忍住了沒問出口,並非因為這話是對君王的大不敬,而是她看見了這位君王在注視著她的時候,那一雙總是清明銳利的眼眸深處,泛過一抹像是心碎般的哀傷……
兩天後,他們的船隊泊在一處坡勢較緩的河岸旁,不遠之外,有一座「百陽鎮」,雖不若蘇杭名氣大,但是百年來人才輩出,也因為承接南北的地利之便,商賈雲集,每年從這城鎮繳上朝廷的稅收,都不是一筆小數目。
昨晚,律韜就告訴瓏兒他們要進城鎮,要她做好準備,當時,在場的人還有忙著張羅熱湯水的小滿與兩名婢女。
這幾日,兩位主子同住一間廂房,雖然同行的元濟是貼身伺候皇帝的人,但考慮到皇後娘娘也同在一室,不若小滿是女兒家的身份,所以從他們上船走水路之後,領事進房伺候兩位主子的人,就換成丫小滿與女婢,只是在小滿每晚交差後,必須去向他這位大總管稟報交代。
當下,小滿听皇上對娘娘說要做準備,卻不听娘娘交代下來,只見兩位主子相視微笑,那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心有靈犀,讓她看了一頭霧水。
結果,就在今天清晨,天微亮,湖面上仍泛著氤氳霧氣,被命令在門外不得入內的小滿等人,都被他們所看見的情景給震懾住了。
他們看著廂房的門開啟,先走出來的人是皇帝,一身深藍色的衣袍,與平日在宮里的常服相較,只差了天家的紋飾,仍舊是一派的氣宇軒昂,不過較平日相比,一張總是冰冷陰驚的臉龐多了幾分暖和的笑意。
那笑臉平日里在朝堂上幾乎見不著,不過小滿等人倒是見慣了,因為皇上只要與娘娘在一起,都是一臉寵溺的笑。
他們看著皇帝回頭,朝著門內伸出大掌,但門里的人卻沒理會他的攙扶,自顧地走出來。
在那一瞬間,所有人像是火了魂魄般,楞楞地看著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青衫公子,他們看著那熟悉卻有幾分陌生的俊美臉龐,在見了他們的表情之後,翹起一抹興味的淺笑,更是生出仿佛入了夢境般的恍惚之感。
他們在這位絕世公子身上,見到了如玉般的溫潤干淨的氣質,此刻,輕噙在那唇畔的淺笑,讓那雙好看的眼眸之中,添了幾許仿佛寶石般的璀璨光華,那是一張教人轉不開視線的俊美姿容,但是,除了小滿與幾個親近的奴才之外,一旁的護衛都已經低下了頭,就怕多看了一眼,會褻瀆了那宛若天人般的高貴。
這時,律韜看了被她忽略而落空的大掌一眼,知道這人穿了男裝,自然不想再被當成女子一樣扶持。
但他聳肩笑笑,毫不介意地收回了手,斂眸看著靜立在身側,仿佛不屬于塵世般的少年,心頭泛過一陣又一陣抑制不住的悸動。
「娘……娘娘?!」小滿驚喊出聲,明明已經認出這位公子的身份了,語氣里卻仍有一絲不確定。
因為,她家娘娘的神態與舉止,仿佛天生合該就是一位翩翩佳公子,那舉手投足之間的優雅,不帶一絲女態,倒有幾分男子的爽颯,竟教她這個日夜伺候在身邊的女官忍不住臉紅了起來。
「認出來了?」瓏兒嗤笑了聲,抬首與律韜相視而笑,「二哥,時候不早了,咱們進城吧!」
听她喚自己「二哥」的剎那間,律韜有片刻失神,雖是他的交代,卻不知道她竟然那麼快就進入狀況,他隨即為自己的怔楞失笑。
「好,進城吧!」
說完,他對一旁的護衛們交代,在進城之後,別跟在他二人身邊,在遠處不動聲色地戒備,沒有得到命令,不許出現在他們左右。
瓏兒知道他的意思,這是他們二人昨晚就說好了,趁著清晨入城,就是要微服逛早市,帶著一批護衛招人側目,但是他們貴為帝後,不為自身安危,也要為了天下家國,所以還是帶了人,只讓他們跟在暗處隨護。
「娘娘,那奴婢呢?」小滿眼看著主子不帶著自己,急嚷道。
「兩個男子出門帶著一名女婢同行,你說像個樣子嗎?」瓏兒笑挑起一邊眉梢覷她,不解怎麼這一瞧,又把她的貼身侍女瞧出了滿臉紅雲,但她管不上這許多,說完,提步跟在律韜身後,準備走下踏板登岸。
這次,律韜主動執住她的手,想要護她下船,卻被她用另一手使了勁兒推開,見她撇了撇唇角,不以為然地瞅了他一眼,反過來率先走下踏板,只是在越過他身畔之際,輕聲道︰「二哥莫忘,是兄弟了。」
律韜又是一楞,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好半晌,終于醒悟,低低笑了起來,一直到她都安穩踏上岸邊,轉身抬起眸,朝他投來催促的眼神,他才撩起袍裾,步下踏板,朝她而去……
雖然沒有帶著護衛隨行,但是律韜與瓏兒二位儀表不凡的公子出現在熙來攘往的早市,也是十分惹眼的。
他們進城之時,天才大亮,秋日的天光,染著幾分金黃,沁著幾許涼冽,但終究還是比北方京城溫暖許多,他們就連薄氅都留在馬車里沒帶上,靠著貼身佩帶的金色闢寒犀已經十分溫暖。
早市里,已經是熱鬧喧囂,各式的商貨雜什,以及魚肉菜攤,多得叫不出名字的生菜熟食,已經將早晨的空氣燻染得不復潔淨,但卻別有一番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