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拿這問題,考一個久居深宮之人,似乎有失厚道。」瓏兒抬眸瞥了他一眼,見他只是理直氣壯地聳肩,那表情仿佛在說「弟弟能說出這句話,二哥就不算不厚道」,讓她心里不禁好氣也好笑,「弟弟在宮里時,曾經听說江南久旱,今年勉強一收,甚至于很多稻谷看似熟了,可是殼里卻是空心,這一年來,靠近長江洞庭附近的村莊,勉強還有地利之便,可以有實在的收成,但是,一些只靠灌溉溝渠引澆的地方,怕是只能看著干荒的溝道,望天興嘆了。」
律韜抿笑不語,見她不過略知一二,就能侃侃而談,忍不住邃眸含笑,這樣的一個聰明的人兒,怎能說他不厚道呢?
「可是,這個‘百陽鎮’看起來,看不出半點糧食欠收的樣子,就算這里能得水渠澆灌,單靠河湖引來的一脈水渠,早秧無水,一日即死……不可能完全不受影響才對。」
最後一句話,她是反著推敲回去,稻米吃水頗重,不可能只靠一渠水源就澆灌得了他們入城之前,觸目所及的大片稻川,「竟能二收?!」
她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律韜听在耳里卻是笑了,他們乘車而來,觸目所及仍是一片金穗,依時日推斷,那已經是二耕之日,有些空落的,看得出來近些時日才剛收割完畢。
「二哥!」她拉住了他的袍袖,一雙美眸因為興奮而發亮,「這個地方不尋常,若不是天有異象,就是這個地方有治水之才。」
「是後者。」律韜笑道,「這鎮上的官衙里,有一位師爺,他的名字叫做裴慕人,這人曾經官拜工部右侍郎,當年很受朝廷重用,兩年前,他稱說有頑疾不愈,辭官之後,就到了這個地方,給一位老縣官當師爺,他一到這地方,就從一個涌泉之地,找到了山上的水脈,他除了引水進城之外,還貫通地下溝渠,藏水于地,因為減少了流動時的蒸發,所以每一滴水都能得到最好的利用。」
「這麼好的人才,二哥怎麼舍得不用呢?」她完全不掩惋惜的語氣。
她說這話是在責怪他嗎?律韜搖頭苦笑。
「想用,也要這人能為我所用。」
說完,他直勾勾地瞅著她,注視她在听到「裴慕人」這個名字的反應,心有一瞬微緊,但見她不似想起什麼,只是一臉可惜,想這樣的人才竟然屈就在這個地方城鎮,若是肯回工部,絕對大有可為。
「這人……?」也是睿王爺的人嗎?瓏兒想到這個可能性,但最後沒將這話問出口,就怕招皇帝忌諱。
畢竟,他能軟聲柔語說自己的四弟,不代表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提及他們兄弟之間難解的矛盾。
這時,律韜冷不防地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手,牽著她往東邊的街上走去,一派的氣定神閑,似乎忘了她現在也是男子裝扮。
「二哥?」瓏兒急著想要抽回手,卻被他死捉著不放。
「誰說兄弟就不能拉著手?咱們感情好,還怕閑人瞧嗎?」律韜回眸笑覷了她一眼,半帶著強硬將她拉近身邊,讓兩人近得幾乎抵肩。
瓏兒與他相處了一段時日,知道這人厚起臉皮來,可謂是天下無敵,又或者該說,身為帝王的千綱獨斷,讓他根本就不必介意任何人的眼光。
只是,不知怎地,她穿了這一身男裝,卻被他親昵的拉著手,心里竟然真有幾分別扭,仿佛……他們真的是兩個男人。
但她隨即對自己笑了,她確實喜歡這身男子裝扮,但看來是入戲太深,她自嘲地抿著淺淺的笑紋,任他拉著走進一間酒樓。
一進酒樓,兩位天人般尊貴俊美的爺,立刻引起了不少注目,伙計連忙招呼他們坐進一個靠窗的雅座,臨窗是一條可通小船的水道,此時水位雖低,但仍是一彎綠水悠悠,在這早年之中,還能有水行船,讓她對那位叫裴慕人的師爺更加心有向往。
而另一側,則可以清楚看見酒樓的看台上,一名紅衣少女唱著曲兒,身旁拉著二胡的老人,看起來與她有幾分神似,兩人該是親人沒錯。
莫听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兩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少女看起來雖然只有十七、八歲的稚齡,但婉轉的歌聲竟能唱出幾分這首「定風波」的飄然灑月兌,以及歷經風霜之後的豁然。
听著歌聲,律韜飲了杯中的鐵觀音,回味著那苦澀,斂眸沉思不語,而瓏兒只是將茶杯捻在鼻端之下,嗅聞著那清冽的香氣,只聞其香而不覺其苦,但同樣的也是在想著那一句「也無風雨也無晴」。
唱罷之後,老人領著孫女兒沿著各桌要賞銀,連著幾桌不來都只給了幾枚銅錢,到了律韜他們這一桌時,瓏兒賞了一錠碎銀。
「謝公子。」
爺孫倆喜出望外,連忙彎腰答謝,少女看兩位爺的儀表不凡,心頭一動,在看見律韜時,被他那冷肅的一瞥給瞧得心怵膽跳,最後目光落在瓏兒身上,一顆芳心立刻被這位青衫公子如玉般高雅溫潤的笑顏給吸引。
「謝二位爺賞賜,小人告退。」老人注意到律韜那一抹不喜自己的寶貝被褻瀆的陰沉目光,趕忙著把孫女兒拉開。
「真好看的公子,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們?」少女被爺爺拉著往酒樓大門定去,一邊忍不住想回頭再多看幾眼。
「在你看來,那二人是兩位富貴公子嗎?」
老人失笑,他長年行走江湖,閱人無數,但還是多瞧了幾眼,才能看出那位青衫公子是女扮男裝,因為她雖有女相,那眼神卻帶著幾分屬于男人的溫文貴雅,那相合卻又矛盾的氣韻,是他活了這大把歲數僅見的唯一。
這時,見孫女被他說得一臉茫然,他不打算揭穿,敷衍點頭道︰「是,是兩位公子,那兩位公子自然也是出身富貴,不過,這富貴只怕是遠超過咱爺兒倆可以想象的天家富貴。」
瓏兒雖然看見老人離去的神情有異,卻沒多想,她想被律韜冷得像冰的眼神嚇走的成分佔多些,她習慣了,這人只對她笑。
「苦……」她啜了一口鐵觀音,苦得皺起眉頭。
律韜尖笑,取走了她手里還剩下大半的茶杯,放回桌上,「家里醇厚回甘的上品你尚且不愛喝,如何能喝下這個?」
瓏兒知道他所說的「家里」指的是皇宮,揚唇一笑,她生平最不愛苦味,所以進貢進宮的鐵觀音,除了賞給王公大臣以外,一向都只有他在飲用,而她最常飲的是普洱,大多也只在消食時喝上小半杯。
多數時候,她比較喜歡飲用的,是像甘露茶、菊花茶……或是由太醫院調配,或是她自配藥方的「代茶湯」。
就在他們相視而笑時,一名身穿藍布衣衫的男人,帶著一名小僮進了酒樓,尋兒到了律韜,沒有遲疑地朝他們大步而來,一手按在桌案上,以兩只手指點叩桌面,以代叩首,低聲道︰
「在下沉洋,見過二爺,見過四爺。」
瓏兒听他喚自己「四爺」,有瞬間微楞,她看了看沈洋,然後看著律韜,立刻就知道他們會來這一間酒樓,是早就約了人,也交代好了。
「沈洋的身份是欽差大臣,二哥派他到江南查訪一些事情,想必是有一些眉目了?」最後這句話,律韜是對沈洋說的。
「是。」沈洋頷首。
瓏兒看著律韜,見他勾著一抹饒富興味的淺笑,對著沈洋的答復只是輕「嗯」了聲,她不急著問他究竟在賣什麼關子,因為看他的樣子似乎沒準備將她屏除在外,這一點發現,讓她的心生出了躍躍欲試的興奮……
「睡了嗎?」
廂房中,只憑藉著從帷帳外映入的一盞燈火,床帷之內的高度,只勉強可以看清是兩人躺著,雖然瓏兒的身形在女子之中已經算是修長了,但是在律韜的高大偉岸的身畔,仍舊顯得柔弱堪憐。
她背對著他側躺著,听見他渾厚的嗓音從背後傳來,頓了一頓,才開口道︰「沒睡,醒著。」
律韜平躺在她的身後,側眸覷著她的背影,在一瞬的猶豫之後,翻側過身,貼在她的身後,一只長臂不安分地鎖上她裹在被褥之下的縴腰。
瓏兒被他突如其來的親近給嚇了一跳,身子有些僵硬,側轉過頭覷了他一眼,敏感地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就拂在她的頸上。
「皇上?」
她掙扎了下,卻被他抱得更緊,而他卻是沉默不語,趁著她掙動的紊亂,男性的薄唇從後面吻上她柔軟的耳垂,仿佛還有一瞬間的輕含,讓她身子泛過一陣顫栗,見他沒打算放開,她也只好退讓,「皇上若是覺著冷了,瓏兒就讓你抱著取暖,但是,再多做什麼,就是存心欺負人了。」
「好,就抱著取暖,什麼都不做。」律韜在她看不見的身後,泛起半是挫敗,半是苦惱的淺笑。
他是皇帝,是她的天子夫君,就算真的想要狠狠地「欺負」她到底,也是名正言順,理所應當。
但是,他卻是硬生生忍下了,為的是不讓她退怯,不再讓他親近,另外,還有一絲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隱晦心思。
因為那一點隱晦心思,讓他這半年多來,幾乎夜夜伴她入眠卻不踫她的身子,比他原先預想中還要簡單就做到了!但也因為如此,他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的情雖深,但真心卻現實得近乎無情冷酷。
一思及此,他眼里的笑更苦澀了幾分,終究,曾經滄海難為水……
瓏兒背對著他,沒能看見他沉痛的表情,斂眸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皇上是有話想對我說嗎?」
「嗯。」律韜笑嘆,她終究是個心思剔透的人兒,「朕想說的,想來與你沒睡所想的事,是同一件。」
「什麼時候皇上委屈成了瓏兒肚里的蛔蟲了?」她咧唇輕笑,就這麼靜靜躺在他溫暖的懷抱里,雖然心里抗拒,但身子卻很誠實地感到舒服,與闢寒犀同樣是溫暖,但是,多了被擁覆般的安寧。
「不過,皇上說對了,我確實在想今天沈大人所稟奏的事,雖然,在兩朝之前,有鳳闕皇帝與挽燈皇後攜手所創之盛世,數十年間,他們二位平了黨爭,澄清吏治,讓百姓得以安居樂業,豐衣足食,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狹路相逢,利字當先,在這官場上,真正的清官能有幾個?但是,為了一個‘貪’字,堂堂兩江總督竟然可以坐視縣官捏報戶口,侵佔賑銀,買通家僕殺人滅口,殺的還是前年才中榜上任的朝廷狀元,簡直就是無法無天了,在他們眼里,這兩江之地,還是皇上的天下嗎?」
「憑這個李申昌的才干,原本是當不上兩江總督的,不過,當年朕與……終究是牽扯株連了太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