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明明是大好的天,入了夜之後,竟下起了傾盆大雨,越到深夜,下得越大,仿佛要將這天、這地、這巍峨的皇宮都給淹沒在洪水里一樣。
瓏兒夜里睡不著,又被一場惡夢給嚇醒。
究竟有多久沒做那惡夢了?
醒時,她渾身顫抖,卻只是紅著眼沒有流淚,心里感到憤怒與屈辱,但還有的是更多的驚恐。
她終于看見了,夢里的那男人的臉孔,是律韜!
在夢里,是他撕扯開她的身子,任她痛苦地顫抖,依舊是一次次火熱的貫穿,讓她痛昏了又醒,醒了又生生疼昏了過去。
不可能……那只是夢!
他們一直到那個除歲之夜,才有了夫妻之實,從她身子里淌出的處子之血總不會是假的,除非,現在她的身子與從前不是同一個!
但她很快就拋開這個荒謬至極的念頭,卻再也無法入睡。
瓏兒听著殿外的落雨聲,切切嘈雜,吵得她耳朵都痛了,比白日里濃厚幾倍的潮濕,讓她覺得喘不過氣,她緊捂著心口起身,痛得仿佛有人拿著尖鑿子,一次次地穿刺過她的心髒,想要從那怦動的血肉里剜取出什麼東西。
「娘娘,可是需要什麼嗎?」
因為瓏兒近來身子屢有不爽,所以,小滿這幾天夜里都在內間里歪著睡,可以隨時留意主子的動靜,听見帷幔里傳出了壓抑的悶吟聲,她立刻清醒的跳了起來,撩開了第一層紗簾。
「沒事。」瓏兒深吸了幾口氣,撐著坐起身,還是疼得厲害,她扯著錦褥,勉強自己幾次大口呼吸,這時,听得小滿在帷幔外說道︰
「娘娘,小滿去請皇上可好?」
「不許去!」瓏兒用了最後一點力氣叫道,喊完,身子痛得更難受。
「那……請太醫,小滿這就讓人去請太醫給娘娘診治。」
「哪兒都不許去,誰去了,本宮打斷誰的腿!」
小滿被主子這話嚇得不輕,臉色盡白,她服侍主子那麼久,從未听過如此嚴厲的言詞,而主子認真的語氣,讓她知道絕不是氣話。
片刻之後,瓏兒總算覺得疼痛緩過來了,她翻身坐起,小滿立刻為主子掛起簾帳,伺候覆上鞋履。
瓏兒覷了小滿一眼,淡淡的,便站起身往外殿而去,她一聲令下,屋外的宮人一扇扇地將門給打開,讓殿外飄搖的風雨也潑泄而入。
小滿跟在主子身後,心頭惴惴,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心里異樣的感覺,覺得主子仿佛變了個人,那性子與眼神,仿佛她從前在宮里見過的另一位主子,那如天人般令人心折的無儔容顏,皇後嫡子與生俱來的高貴雍容氣韻,只消見過一眼,便終生難忘。
「都退下。」瓏兒淡然的嗓調沒有一絲波紋,出了殿門,看著那一池新開的蓮花含著苞,只有最近池畔,一朵盛開過的花碗,沒能再收起,粉色的花辦已見雕零之態,卻仍盈盈生媚,我見猶憐。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渠,開過尚盈盈……
「一朵芙渠,開過尚盈盈……芙渠。」驀地,在她的腦海里浮現了一張極美麗雍貴的容顏,對自己笑得十分坦懷,她懷念地眯起雙眼,對著那位美麗的婦人呢喃喚出︰「母後……」
小滿听主子喊出一聲「母後」,不知怎地,背脊爬上了一陣涼意,但還來不及反應什麼,就見主子只身走進了雨幕之中,她嚇了大跳,跟了上去,隨手捉過一名宮人,要他趕緊去通報皇上。
小滿不知道她的主子說要打斷腿的話,究竟有幾分認真,但卻是知道若她讓主子出了差錯,再逛到閻王殿去,包準是沒路再回人間了!
小滿一路勸主子回殿,喚人取傘,但瓏兒恍若未聞,只是沿著湖畔而行,迷蒙的目光始終都盯在湖里的蓮花上,絲毫不覺身上的衣衫已經被雨淋透。
這時,殿外傳來了動靜,宮人高喊「皇上駕到」。
「娘娘,皇上已經往這里過來了,可見陛下還是心疼娘娘的。」小滿在一旁追著勸說,卻不料主子沿湖而走的腳步,竟是越走越快,絲毫沒有回頭的打算,「娘娘--?!」
這幾日不來,狠著心不來看她,如今還來做什麼?
她忍不住嘲弄冷笑,弄不明白此刻心里像是雜草瘋長般的恨,究竟是從何而來?那恨意生得太過迅速茁壯,讓她根本就來不及去阻止遏抑,仿佛這恨早就埋在她心里。
只是她曾經忘了,便以為是淡了。
律韜領著人一進「芳菲殿」的大門,遠遠的就看見湖的另一畔,她像是無主的幽魂,昂著蒼白的嬌顏,逆著風雨前行。
「瓏兒!」他心下大震,叫喊了聲,飛快地趕上她的腳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這是瘋了嗎?!苞朕回殿里去。」
瓏兒藉著雨水的濕滑,掙月兌了他還是有一絲憐惜不敢緊捉的掌握,轉身大步踏開,但還走不到兩步,就被他給從背後硬生生扳回來。
「瓏兒!」
在雨中,她必須眯著眼眸,才能直直地看著他,漫過淒楚長睫的雨滴,仿佛是老天爺替她所淌下的控訴淚水。
「我做錯了什麼?皇上要如此防備著我?」
她自問,這些時日以來,她所做的所有事情,沒有任何一項損及了他帝王的權勢與威嚴,都是為了善治這天下,怎麼就是不可以呢?
「你沒有做錯,你沒有……?!」律韜伸臂要抱她入懷,被她推開,一時之間,堆迭在他心口的悔與急,翻騰地絞痛了起來,「先跟朕回殿里去,先把你的身子暖了,我們再慢慢說,好嗎?」
她沒有做錯,至少,做錯的人不是現在的她!
是他錯了!他們都錯了!
那些年,他們都錯得厲害,卻是再也……無法挽回。
瓏兒冷眼看著他的焦急與悔恨,覺得此刻全身上下,只有胸前的闢寒犀是有熱度的,其余的皆是一片冰涼,冷得她連骨頭都感覺痛了起來,仿佛全身都要倒騰過來,神魂與骨肉就要被硬生生的分離。
她痛得再也無法忍受,眼前一暗,在昏迷之前,被他抱進了懷里……
那一夜之後,瓏兒臥床不起,小小的風寒成了肺炎,咳嗽到了最後,痰里竟然隱見血絲,只消一躺平了,血痰上涌就會狂咳不止。
所以,一連幾日,她都是被律韜擁在懷里睡的,但即便如此,還是一咳起來就是撕心裂肺的抽搐,教人看了心驚不已,就連呼吸之間都可以听見肺里積痰難散,絲絲抽風的雜音。
太醫院幾位院判在「芳菲殿」里輪值看顧,開立藥方之前都是斟酌再三,他們誰人不知道此刻抱恙之人,是帝王心上之寶,能醫治得好,那就是保住項上腦袋,保住家中老小的幸事,但要是有個萬一……那後果,是他們這幾天連想都不敢想的惡夢。
「皇上,娘娘該進藥了。」
這幾日,為表慎重,都是太醫們親自煎藥,端進伺候,今天晚上是由郭太醫以及姚太醫領值輪守,藥碗承在錦托上,端在郭太醫手里,藥湯上可以看見微微顫動的波紋。
律韜依舊是將瓏兒抱在懷里,就怕力道緊了會捏疼她,松著手抱卻又極費力氣,是以他一雙手臂連日以來已經抱得有些麻木,但是卻是能抱著,就不肯放她下來,他听見郭太醫的進稟,抬起布著血絲的眼眸,透過紗簾,看著小滿走過去,從太醫手里接過湯劑。
「朕知道你們在怕什麼。」他的嗓音很沉、很冷,幽幽的,仿佛剛從地獄之中飄揚而出,「皇後必須痊愈,還不能落下病謗,是以真的能夠起效用的虎狼之藥,你們不敢下,寧可因為力有未逮而請失職之罪,也不想就怕有個差錯,落個誤治之罪,抄家滅族,你們這些只想保命的心思,朕都知道,也很不高興,但眼下,也只能靠你們救皇後。」
「臣有罪,請皇上治罪。」兩位太醫跪地伏首,額上冷汗涔涔,他們知道皇後的病雖然是風寒引起,但是,脈象卻是異常的紊亂,讓他們就算有精妙醫術,以及多年問病經驗,也都傻了眼。
「在醫理上,朕不如皇後,但朕有一物,應該能幫上你們的忙。」說完,律韜喚來心月復之總管,「元濟,朕要你去那房里取一物過來給太醫。」
「皇上,您說的可是……?」元濟看主子的眼神,很快就知道所指的是「養心殿」西暖閣後方,除了主子之外,從不允任何人進入的那間密室。
「過來說話。」律韜頷首,在元濟的耳邊說了幾句,「去吧!」
「是。」元濟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刻領命而去。
律韜看著紗簾之外,仍舊伏首不起的兩位太醫,淡聲道︰「兩位俱是醫者,應該都听過‘藥王谷’這個地方,以你們的醫術,再參考‘藥王谷’從來不世內傳的醫書藥本,倘若皇後的病再不能治,別怪朕手下不留情。」
「是!臣等叩謝皇上隆恩。」兩位太醫低首轉面相覷,心里除了驚懼之外,還有驚喜。
他們當然听過「藥王谷」,只是這天底下,沒幾人能見到谷中珍藏的醫書,一般醫者只知其中些許,便已經可以妙手回春,更何況他們現在能夠拜讀原冊,想必能夠尋出解決皇後脈息紊亂,與尋常人有異之道。
律韜給了太醫院找出治病之方的期限,才讓兩人告退,接著從小滿的手里取餅那碗湯藥,勉強哺了兩口進瓏兒嘴里,便被她給咳了出來,烏黑的湯藥漫過她的下頷,在衣襟上濕了大片。
「咳咳咳……」
瓏兒咳得撕心裂肺,在律韜的懷里顫抖痙攣了起來,咳得背蜷似蝦,短暫地被喘不過氣的窒息給弄醒了過來,然後又沉沉地昏了過去。
律韜摟著懷抱里還在顫抖的縴細身子,才幾天功夫,已經瘦了一大圈,本來就不是個豐腴的人兒,如今更是瘦得骨頭都從白晰的肌膚下突透出來。
律韜心痛如絞,輕拍著她的背,卻連多一絲力氣都不敢用上,就怕生生地踫碎了心愛的寶貝。
此情此景,不只是似曾相識,更仿佛昨日再現。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日,在那血泊之中,蜷縮的虛弱身子,不斷嘔出的鮮血,一口口都是在索命。
他也知道,在「養心殿」里,用著「還魂香」吊住那一口氣的每一天,對內髒正不斷腐成血水的這人而言,都是殘虐的折磨,但他仍舊自私的不願意放這人離世,就盼著尋到「通天犀」,取血定魂,逆天換命!
終于,他將這人的命換來了,但是,他又做了什麼?!
想到那些時日,不願進「芳菲殿」見她,甚至于存心冷待,此刻,他悔、他恨,怎麼同樣的錯誤,他竟又再犯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