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輕起,此時花木已非扶疏。
雪園里,轉過假山,湖畔的小亭中,小小的身影倚著欄桿靜靜地坐著。
羽曦閉著眼,靠在朱紅的亭柱上,一側的發辮間,紅色的羽紋發帶在風中輕擺,金色的鈴鐺安靜地綴著。一只蝴蝶飛來,悄然停留在鈴鐺上,動作雖小,卻已經驚醒了淺寐中的女孩,她瞬時睜開眼,近乎習慣般地渾身緊繃起來,蝴蝶被她這樣大的反應所驚嚇,慌忙撲閃著翅膀飛走了。
羽曦一愣,眼中一閃而逝的厲光漸漸黯淡下來,依舊恢復成一種灰暗無神的眸色,她伸出小小的手,舉到眼前,細細地看著,稚女敕的唇角忽然顯出一個微不可查的苦笑。
是啊,這就是現在的自己,一個五歲的小女孩。
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懷著必死的心,從七十七層樓跳下,身上是烈烈燃燒的火焰,滿身滿心都是傷痕與悲痛。她低下頭,緩緩地蜷起身子,雙手抱住膝蓋,直到整個身體都蜷縮在了亭子的長椅上。
為什麼,自己沒有死?明明,已經沒有活著的願望了,仇恨已經隨著自己親手做下的殺戮而消散,如今的自己,還有什麼活著的意義?
但是……腦海中,忽然浮現那天的情景,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心死如灰,那天的她卻似乎是不受控制一般,對著那個中年男人,喊了一聲爹。然後,她清楚地記得,那個中年男人,忽然間面色大變,一種欣喜若狂的情緒一點點在他的臉上綻開,滿布滄桑的眼中,也忽然地迸發出一種生機,仿佛是得到了極大的希望與鼓舞。
想到這,羽曦的眼中,那灰暗的眸色里忽然透出了一層光澤,溫暖輕靈,轉瞬即逝,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
「小曦!」羽曦轉過頭,不知什麼時候,若明已經來到亭子外面,身穿一身素色的藍布短衣,手中端著一只藥碗︰「乖,來把今天的藥喝了吧!」說罷,身後卻傳來了若玲的聲音︰「等等我呀,不給小曦拿糖人,小曦怎麼可能听你的話喝這個好苦的藥呢!」若玲快步跑進亭中,氣喘吁吁地一下子坐倒在長椅上,手中捏著兩個糖人,和她的衣服一樣,是俏生生的桃粉色。
「怎麼,沒有我的份啊?」若明故作不滿地嚷道,「有本事,你和小曦搶啊!」若玲也故作不滿地回道︰「看你忍不忍心!」
羽曦看著她嘟起嘴的樣子,知道他們倆是故意在逗自己開心,心中有些想笑,又看看那碗藥,忽然就有了一絲玩心︰「哥哥,小曦不要吃藥。」她自己沒有察覺,此時的她,粉女敕剔透的小臉上,有一種可愛而溫暖的細微笑容,逐漸暈染,染上了那一雙空洞木然的眸子。
「啊,小曦,不要啊,你一定要吃,這是父親親手熬制的藥。」若明苦了臉。
羽曦眉梢微蹙,雖然自從在這個世界蘇醒,她一直心如死灰,對外界不聞不問,甚至一直走神,猶如行尸走肉,但長期作為殺手首領行走在危險中的直覺告訴她,這具身體似乎沒有任何病痛。
「哥哥知道我得了什麼病嗎?」。羽曦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像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听父親所過,似乎是很少見的痴癥,我記得幾年前有個高僧曾經來看過,說你魂魄生而不全,還說什麼若到時機,不治可愈,父親當然是不肯信的,所以一直在給你配藥。」若明說罷又搖搖頭︰「但是小曦不必擔心。」
「是啊是啊,以前,小曦總是呆呆地,誰叫也不應,雖然會跟著我們念書上的字,卻從不肯和人說話,現在你肯說話了,說明病就要好了!」若玲也插嘴道︰「所以啊,你肯說話,我們都高興瘋了!」
羽曦听著,有些迷惑,魂魄不全?難道這具身體一直在等待自己這個異世的靈魂?若非如此,恐怕自己也得不到這個新生,也許,自己應該感謝這具身體,替真正的傅羽曦活下去,不再讓她的親人們擔心?
端過藥,羽曦的眼中,動搖和掙扎的神色交替出現,卻給這雙桃花一般的眸子,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綺麗生機。
「苦吧,來吃糖人!」若玲看著羽曦把藥喝下,忙把手中的糖人遞給她。
羽曦接過糖人,沒有立刻吃。這藥的確很苦,但她卻連眉梢都未曾一皺,很久以前,她曾經嘗過比這更苦的東西,很多很多,很苦很苦,直至苦到讓她失去味覺,讓她忘記究竟什麼是苦。如今驟然嘗到這苦味,她甚至開始有些懷念,有些不舍得馬上消去。
「不喜歡嗎?」。若玲有些窘迫︰「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甜食……」
「我很喜歡,謝謝姐姐。」羽曦唇角露出一個甜甜的笑,把糖人塞進了嘴里,桃子的甜味彌漫開來,這甜味,也很是久違了。
「你們看那邊,父親下朝回來了。」若明忽然說道,三個孩子轉過頭去,看見湖對面的回廊上,傅宇大步向這邊走來,依舊是藍色的袍服,今日卻套上了銀色的鎧甲,樸素花紋的頭盔被捧在手中,腰間的佩劍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
「等我長大,也要像父親一樣,征戰沙場,做一名副將,輔佐父親!」若明遠遠地看著那一身銀甲,聲音中盡是仰慕地說到,「可是哥哥,那樣……那樣……你就會有危險,你忘了爹身上那些傷疤……」若玲有些擔憂。「若玲,你要記住,若不是三年前,父親把我們從城外的死人堆里撿回來,恐怕我們早就死在金吾城的城門下了!父親是將軍,就肯定常常有危險,我必須替父親去分擔危險!」若明略顯稚氣的臉上,神情十分嚴肅,顯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成熟。
說話間,傅宇已經走到了亭前,他停在那里,看見羽曦手中的藥碗,表情柔和下來︰「曦兒,今天的藥吃了麼?」
羽曦看著他,覺得他的眼角唇角,皺紋越發顯得明顯,今日下朝歸來,神情間更是掩不住的疲憊,暗自有些嘆息,一直都沒有關注過她現在所在的世界,但現在看來,這世界並非什麼太平盛世,因為如果沒有戰事紛爭,身居大將軍之位的她的這位父親,就不會如此忙碌疲憊。
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羽曦答道︰「是,已經吃過了。」心中卻有些詫異,自己似乎越來越像個五歲的小女孩了。也許是因為,自己曾經也是個這樣和父親撒嬌的五歲小女孩,那時候的父親和眼前的傅宇,是何其的相似。
傅宇聞言,緊繃的臉上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明天的藥就不用吃了,我們曦兒,看來已經好了。」羽曦看著他,心中忽然覺得,這份笑容除了溫暖,竟然還有幾分釋然的情緒在里面,仿佛像是放下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一般。
「曦兒,你跟我來,今天開始,我要教你習武。」傅宇面容忽然又嚴肅起來,看著羽曦,鄭重地說到。听到這話,羽曦一愣,轉頭看向一旁的若明。
「父親,你為什麼不教我?小曦身體不好,年齡又笑,怎麼可以習武?」若明也是一愣,隨即急了起來,傅宇朗眉一皺,似是猶豫,望著羽曦停頓了很久,但最終仿佛決定了什麼一般︰「不必多言,我不希望你們任何一人習武,但是曦兒不一樣。」他看向羽曦,目光深沉︰「她必須得學。」說罷,別過頭,快步走出了亭子,向書房走去。
羽曦微微皺起眉,她覺得自己似乎在傅宇的眼中,看到了什麼極為掙扎不忍的事情,似乎決定教她武功這件事,是一個十分重大的決定,她思忖片刻,心中卻又釋然,也許是因為自己一直患有所謂的痴癥,加之又是女孩,傅宇擔心自己。
想著想著,才發現傅宇已經上了湖邊的回廊,她急忙站起身來,轉頭卻看見若明黯淡的神情,抿了抿唇,她有些愧疚地小聲說道︰「哥哥……我……」若明卻搖搖頭︰「沒關系,父親的考慮一定是對你好的,只要是對你好的,我都會去做。」若玲拍了拍若明的肩膀,又模了模羽曦的小腦袋,笑道︰「誰叫你是我們最愛的妹妹呢,好東西都讓給你啦,快去吧!「看著他們倆的笑容,羽曦沉默了一下,隨即唇角卻忽然微微上揚,她低聲道︰「也許……我該決定了,既然可以重新開始……」
若明和若玲听得一頭霧水,正想再問,羽曦卻已經快步追了上去。若明很疑惑地和若玲對視一眼,若玲聳聳肩,無奈地將雙手放于唇邊,高聲朝著羽曦跑去的方向大聲叫道︰「小曦!明天是上元節,你一定要從爹那里溜出來,和我們一起去看花燈呀!」
聞言,羽曦回過頭來,一雙不再灰暗木然的眸子里閃現出些微綺麗的笑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