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二十五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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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各有去處三人分道揚鑣,前途多舛一心欲闖龍潭

這時候,四下無人,生怕他跑了似的,黃芩陡然出手,一把緊攥住了韓若壁的左臂。

韓若壁疑道︰「怎麼?」

黃芩道︰「你老實說,是不是惦記上了‘月華珠’?」

「解我心者,唯有黃芩。」韓若壁嘻嘻一笑,道︰「那麼好的寶貝,不被我知道便罷了,既被我知道了,如何舍得錯過?」

黃芩目光閃爍不定,似真非真道︰「莫非我去‘鳳凰山’時,你獨自一人離開‘魘伏谷’,也是為了‘月華珠’的下落?」

韓若壁故作訝異之態道︰「竟然被你猜中了?」他佯嘆一聲,又道︰「那時我就料到你在彝寨未必能得到準確的消息,于是下山聯系‘北斗會’的兄弟,交待他們去查找‘月華珠’的下落了。」

心里,他暗道︰我想要‘月華珠’不假,可下山並非為它。既然替‘北斗會’另覓巢穴一事不方便讓你知曉,不如拿‘月華珠’搪塞過去,也省得你老是放在心上,找我的別扭。

原來,韓若壁前次離開‘雪峰山’的確是聯系‘北斗會’的兄弟去了,但並非為了‘月華珠’的下落,而是找人傳遞消息給‘天璣’傅義滿,告訴他辰州的官府勢力不大,行事又不怎麼得力,是以,此地可以作為籌建另一處總舵的備選地點,但具體選在辰州何處建立總舵,還需多派人手深入察探,仔細商榷。不過,那樣一來,唯一的麻煩就是‘金碧山莊’的勢力過于強大,如果‘北斗會’選擇在這里扎根,‘金碧山莊’的存在絕對是不容忽視的。他還讓人提醒傅義滿,如有可能,不妨積極尋找機會制造一些事端,暗中想法子打擊‘金碧山莊’,削弱他們的勢力。

權當他承認了,黃芩皺了皺眉,道︰「其實,真為了那顆珠子我若得著了,送與你也無妨。」

的確,徐知州只說要他把楊松帶回去,可沒說要把‘月華珠’也帶回去。

想不到他對自己如此大方,韓若壁只覺心頭一熱,思潮如涌,小聲囈語道︰「你待我真算好了。」

說著,他動情似的以右手撫上黃芩的面頰,滿懷憐惜之情地模索了一陣。

黃芩目光迷離,一動不動,任由那只手掌在面上流走。

轉而,韓若壁收了手掌,換以右手食指在黃芩的面上,緩緩地,輕輕地,精確地描畫著。

此時此刻,韓若壁仿佛變成了一位頗俱骨法的名家畫匠,而他的食指則變成了畫匠掌中的生花妙筆,宛如要小心翼翼地將黃芩的眉、眼、鼻、口等實實在在臨摹下來,以便日後在畫卷上重現一般。

最後,那根食指在黃芩的唇角齒際流連來去,仿佛被吸附住了,久久不能離開。

正是一年里氣候最為潮濕的時節,因而黃芩那原本干燥微皺的雙唇也顯得水潤柔滑了許多。這等美好的觸感,韓若壁當然求之不得,因而不厭其煩地反復勾勒著那兩瓣誘人的輪廓,沉浸其間不願收手。

黃芩仍舊一動不動,但目光已變得清冽起來。

就在韓若壁神思俱喪,蓄勢待發著想要撤回手指,換以自己的嘴唇覆蓋之際,黃芩張嘴如電,一口咬住了近在唇邊,將要縮回去的那根食指。

這一口,咬得頗狠。

那種痛,十指連心。

韓若壁的面頰抽搐了一下,短促地低吼一聲,道︰「你是屬狗的還是屬鱉的?」

黃芩松了口,狠聲惡氣道︰「這一口是叫你長點記性。真當我好糊弄,是嗎?你獨自一人離開‘魘伏谷’絕非為了打听那顆珠子的下落,而是和‘北斗會’有關。哼哼,嘴巴上面趁風使舵的本事,你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很快地舌忝了一下手指上的牙印,又甩了甩手,韓若壁輕佻一笑,道︰「原來黃捕頭不但不好糊弄,還會做個套兒讓人鑽,當真瞎了我一雙狗眼!」

錯愕一瞬,黃芩努力憋住笑,道︰「一個人要如何才能瞎了一雙‘狗眼’?大當家,你見多識廣,可否替我解釋解釋?」

言畢,他終于憋不住了,放聲大笑起來。

隨著縱情、肆意的笑聲,自他雙頰綻現出的梨渦,象極了兩朵盛開的白棠花。

韓若壁瞧得一陣痴迷,忘了食指上還生疼不已,一進身,將黃芩抵在牆上,雙手捧住那張笑臉,以指月復輕輕摩擦著,苦笑道︰「說真的,你我走的路不同,所以我必須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你是捕快,是公人,必須對你保存幾分戒心。可是,于我而言,這件事已變得越來越困難,越來越辛苦了。」

斂去笑容,輕輕挪開他的手,黃芩冷聲道︰「是嗎?」。

韓若壁臉色略變,睜大雙目道︰「你不信我說的?」

黃芩稍作沉吟,面有不屑之色道︰「你素來言輕,從無可信。」

話是說重了些,但也不算完全冤枉了韓若壁。

韓若壁眉目含慍,摁住黃芩的雙肩,道︰「我甚少向人傾吐真言,現下對你說的話,簡直比任何一個老實人還要老實,可謂重如九鼎,你怎可不信?怎可無視?」

黃芩推開他,走過一邊,道︰「你的意思是,因為你難得對人傾吐真言,是以一旦傾吐真言,份量便特別沉重,不容人不相信,不珍視。是嗎?」。

韓若壁跟上前去,反問道︰「難道不是?」

「笑話!」黃芩瞥他一眼,道︰「莫非難得說真話的你,說一句真話的份量,竟比那些老老實實、句句真言之人的話,反倒沉重、金貴許多?如此,那些人豈非冤枉得很?」

韓若壁啞口無言了片刻,才苦笑道︰「你該知道,有些事我沒法對你說實話,言至于此已是不易。」

凝目望了他許久,黃芩才道︰「你是不信我,還是不信你自己?」

這話問的頗有意味,因為他早告訴過韓若壁,只要‘北斗會’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他就不會管。所以,在此種前提之下,韓若壁還是擔心他對‘北斗會’有所威脅,因而沒法對他說實話的話,要麼是不信他說的,要麼是韓若壁沒法保證‘北斗會’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也就是不信自己。

韓若壁唉嘆一聲,道︰「為自己負責容易,為他人負責難,更何況‘北斗會’那許多兄弟。于你,我有情,于‘北斗會’,我有義,我希望二者能互不相犯。」

黃芩似乎听懂了,點點頭,笑了笑道︰「能不能互不相犯,那可要瞧你怎麼做了。」

韓若壁低頭不語。

二人陷入了一片沉默。

終于,黃芩率先打破沉默,道︰「你吭著頭做甚,地上又沒銀子。」

韓若壁抬起頭,露齒一笑,道︰「我在想一件事。」

黃芩很想問他想什麼事,卻猶豫了。

瞧出他的心思,韓若壁道︰「你不問我想什麼事?」

黃芩道︰「我不想找不自在。」

如果對方不能說,問出來豈非找不自在?

韓若壁笑了笑,道︰「你不問我,我倒想問你了。」

黃芩道︰「問什麼?」

韓若壁道︰「剛才見你對付那些蠱子挺有手段,難道一點兒也不怕?」

黃芩笑道︰「最初見到時是有些怕的,後來見過幾次,就覺得不過是些小號的蜜蜂罷了,也就不怕了。」

韓若壁眯起眼,訝笑道︰「拿它們當蜜蜂對付,真有你的。」

黃芩道︰「剛才你想的事,可想好了?」

韓若壁笑著不答,反問道︰「我且問你,如果你以為做某件事是對別人好,可那人也許並不這麼以為,這件事,你是做,還是不做?」

想了一會兒,黃芩道︰「人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對別人好,若是我,還是會做。」

韓若壁‘嗯’了聲,點頭道︰「有你的這句話,那件事,我便是想好了。」

黃芩滿月復狐疑道︰「莫非你想對我做什麼?」

韓若壁佯裝哎聲嘆氣道︰「若還有空閑,我真想對你‘做什麼’,可惜你我都要準備趕路了。」

這次與黃芩相聚,他已耽誤了太多時間。

之後,二人邊說邊回到客房門口。

韓若壁忽然又說要借馬匹來趕路,並囑咐黃芩在客房里等他回來再一起上路,就匆匆去找公冶修了。

詢問過好幾個莊內的下人,他才在建有戲台的一處內院里找到了公冶修。

這處內院十分寬大,可容納百十來人,左右兩邊是觀戲的廂房。現時沒有大戲上演,廂房里也沒有人。

公冶修正獨自一人站在那方戲台上,踱來踱去,不知玩的什麼花樣。

緩步從台階上到由十二根方形的石柱支撐著的,高約兩丈的戲台上,韓若壁沖公冶修拱了拱手,笑道︰「公冶莊主真是有興致,居然跑到戲台子上躲清閑。」

見他來了,公冶修只點了點頭,淡淡道了聲︰「韓大俠也來了?」

韓若壁面露自責之色,道︰「其實,那件事「

「不用提了,那件事與韓大俠無關。」公冶修站在戲台上,望向下面空空蕩蕩的院子,冷漠地打斷他道︰「即便有關,現在也無所謂了。」

韓若壁沒話找話,問道︰「那個小姑娘呢?」

公冶修道︰「給董英雄醫治蠱毒去了。」

韓若壁道︰「我來,是想向公冶莊主辭行的。」

公冶修眼珠微轉,沉吟一刻,道︰「你們不等那位熊姑娘了?」

韓若壁裝樣道︰「原來她姓熊啊。是要等她的,只是我怕稍後走得匆忙,沒時間向公冶莊主辭行,未免有失禮數,所以特意提前跑來。」

突然,公冶修一雙虎目中射出冷電般迫人的光芒,面露不悅之色道︰「韓大俠,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她的姓名你豈會不知?你不會以為我傻到不知道你們和她相識吧?」不待韓若壁辯駁,他又道︰「也許,將她裝扮成‘玉娘子’進來山莊里,正是你們出的主意也不一定。」

感覺臉上微微發燙,韓若壁訕笑了兩聲,道︰「那是莊主多心了。」

公冶修道︰「就當是我多心了吧。總之,托黃兄弟的福,莊里沒出什麼大事,你們也算是有分寸的,我不想追究了。」

韓若壁抱負雙手,學公冶修的樣兒站得四平八穩,一邊俯覽台下,一邊亦真亦假道︰「如此,我陪公冶莊主站上一站,權當答謝莊主放我們一馬吧。」

一指腳下的戲台,公冶修捋捋胡須,略微一瞥,道︰「韓大俠,你我並非戲子,雖然站在戲台之上,卻也沒必要演戲吧。我知道,你此來絕不會只為說一聲‘告辭’,更非是陪我站上一站,所以,就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有什麼直截了當地說了吧。」

韓若壁微笑道︰「莊主真是爽快人。其實我來,是想請問莊主一件事兒。」

公冶修抬手示意他快問。

韓若壁做出煩惱之態道︰「年前,我在辰州府地面上丟了一批貨,可有什麼法子追得回來?」

公冶修雙眉一揚,問道︰「‘辰州府’大了去了,你是在何處丟的貨?」

韓若壁想了想,道︰「棋坪。」

公冶修微一皺眉,道︰「那可就難了。」

韓若壁問道︰「為何?」

琢磨了片刻,公冶修道︰「那里可說是三不管地帶,出了事,漢人的官家管不了,外族的首領不願管,你一個外鄉人若沒法子自己追回來,就沒轍了。」

韓若壁追問道︰「怎會這般?」

公冶修道︰「沒法子,‘辰州府’這地界本是蠻煙瘴雨之鄉,山多嶺多外族多,而‘棋坪’那里毗鄰苗疆,往來苗蠻眾多,民風強悍,且都喜歡自治,不願被漢人官府管束,出了事大多自家處置,甚少跑去報官。朝廷一直以來管不了,又怕花大力氣管得不償失,若激起民變,哪個官員也承擔不了後果。因而,當地官府已習慣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形同虛設了。」

韓若壁若有所思地‘哦’了聲,寓意不明地笑了笑。

公冶修疑道︰「韓大俠,你不會是編個故事向我探消息吧?」

韓若壁笑而不語,微微搖頭。

公冶修何等人物,當即心頭一拎,道︰「莫非韓大俠有意在‘辰州’這地面上扎根?」

他早懷疑韓若壁大有來頭,但至今仍沒能弄清楚他是黑是白,什麼身份。

韓若壁仰頭哈哈笑道︰「豈敢豈敢。我早已習慣了浪跡天涯,四海為家,如漂蓬斷梗,縱是再好的地方,也沒可能生出扎根的念頭。實在是心疼此前丟了的一趟貨,頗不甘心,想著能不能把貨找回來,才有此一問。」

緊接著,他又大大方方道︰「另外,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

公冶修道︰「別客氣,說。」

韓若壁恭謙道︰「莊主可否借三匹馬供我們趕路之用?」

他還真不客氣,三匹馬確是價值不菲了。另外,他說是‘借’,可誰曉得什麼時候能還,因此在公冶修看來和‘要’沒甚區別。

盯著他的臉瞧了半天,公冶修不禁慨嘆起來,道︰「韓大俠,以前,我瞧那些戲子在台上,並不覺怎麼,今日瞧見你在戲台上,才覺遇上了演戲的行家。」

言下之意,你替我惹了那許多麻煩,卻居然還敢向我要東西,這戲演得有點過了。

韓若壁毫不在意,悠悠一笑道︰「莊主放心,你隨便湊合著借我三匹馬,他日定還你三匹駿馬良駒。」

公冶修嘆一聲,道︰「還就不必了。真人不露相,我不知道韓大俠是何來歷,權指望你能記著我一點好處,日後若有沖突,大家各讓一步便罷了。」

韓若壁挑了挑眉,眨了眨眼,道︰「客氣客氣,好說好說。」遂走下戲台。

臨到出院門時,他回頭瞧了眼仍站在戲台中央,不知想些什麼的公冶修,笑一聲,道︰「其實,台下的戲比台上還要難演,公冶莊主才是演戲的行家,實令區區在下不服不行啊。公冶莊主,後會有期了。」

其後,他與黃芩、熊傳香匯合,三人騎馬一並離開了‘金碧山莊’。

此時,谷雨已過,端午未至,正是薰風拂面的時節。土路邊,綠浪翻滾,小蟲呢喃;青天下,金日燦燦,白雲悠悠。

韓若壁意興慵懶地騎在馬背上,敞開前襟,讓初起的夏風撫過胸膛。他知道這條道走到盡頭時,就要和黃芩分道揚鑣了。

路上蹄聲得得,三人駕馬緩行,均沒有說話,似是都不願打破這難得的寧靜。

忽然,熊傳香凝目望向韓若壁,感激道︰「這一次,真是多虧你了。」

韓若壁微微一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其實,他花力氣幫熊傳香,一方面是見她一個小姑娘被那許多江湖人合伙欺負,心存不平;另一方面也是瞧出她和公冶修有過節,留著她,日後若是對付‘金碧山莊’,說不定可以借著她揭出公冶修的丑事,再大做一番文章。

熊傳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你是個好人,之前,怪我誤會你了。」

挺了挺胸,她又義無反顧道︰「如果你需要什麼作為回報的話,盡管提出來,無論是什麼,我都會答應,絕不食言。」

瞧得出,她是真心實意的。

原來,此前,熊傳香對黃芩有些好感,對公冶一諾也有些好感,獨獨對韓若壁不但無甚好感,甚至還有些厭惡。這完全是因為她姑姑的緣故,使得她對男子的戒備心極強。而韓若壁這類風流倜儻的男子對女子的殺傷力極大,也就更容易激起她的戒備。因此韓若壁雖然對女子很有手段,但偏偏拿熊傳香這樣戒備心極強的女子沒甚辦法。可經過‘金碧山莊’一役,被韓若壁解了圍後,熊傳香忽然覺得自己以前瞧錯了,原來韓若壁並沒有想象中那麼討厭,甚至可以說還頗有些可愛之處,所以,她瞧韓若壁的眼神竟然變得有些溫柔了。

對于她的巨大轉變,韓若壁感覺極不適應,口中尷尬道︰「這個那個倒是有件事「

其實,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跟她提一提雙修之事,讓她幫著盡快恢復功力,可一想到公冶修曾經備受蠱毒折磨,他就覺得脊骨上麻麻的,好像有蜈蚣爬過一般。他心道︰熊傳香這樣的女人,不但難以上手,更加難以月兌手,主動去惹這樣一個大麻煩,實在不是個好主意。

轉眼,他又瞧向黃芩,見黃芩正目光灼灼地瞧著他,似乎很在意他的回復。

韓若壁忙手撫胸口,輕拍幾下,心中慶幸連連,道︰還好嘴邊留了個把門的,沒把‘雙修’給順溜出來,否則那個醋葫蘆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想到這里,他莫名又生出了瞧一瞧黃芩是什麼反應的念頭,不過這念頭只是瞬間而過,終因不忍而沒有付諸實行。

見韓若壁躊躇著不說下去,熊傳香催他道︰「什麼事啊,你快說。」

韓若壁道︰「我想知道公冶修到底欠了你什麼債。」

听他這麼說,黃芩先前感覺不安的一顆心,才算是恢復了平靜。

熊傳香稍稍為難了一刻,道︰「這件事,說出來丟我們苗人的臉,我本不想說,不過既然你想知道,我也不怕在你二人面前說了。」

她又叮囑道︰「你們千萬不要再說與別人知道啊。」

韓、黃二人互望一眼,齊點了點頭。

稍後,熊傳香把姑姑熊敬玥同公冶修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然後,她索性放開韁繩,由著馬兒自行慢步。而她則坐在馬鞍上,端出早先公冶修給準備的一小罐沙漿,又從隨身的腰包里拿出一塊牛皮,蘸上砂漿,再從懷里掏出那只鐵盒,取出里面黑乎乎的銀梳。

韓若壁問道︰「這就是你姑姑送他的銀梳?」

熊傳香一邊用力以牛皮擦拭、打磨著銀梳,一邊道︰「是啊,別人家的銀梳都是內里木質,外包銀皮,我們熊家的可是純銀的。你們想看看嗎?」。

二人一左一右,從馬上探頭來看。

只見,在她飛快的打磨之下,銀梳漸漸褪去了那層黑色,顯露出本來面目。

瞧見梳背上的圖案似曾相識,黃芩道︰「這上面刻的是‘金葉白蘭’?」

他還記得在‘魘伏谷’里瞧見過的那種美麗而又奇特的樹。

熊傳香停下手,瞧他一眼,道︰「你也知道?你可知道它代表了什麼?」

黃芩搖了搖頭。

韓若壁攤了攤手,顯是也不知道。

熊傳香眺望遠方,娓娓道來︰「很久以前,有一對戀人,男的叫金葉,女的叫白蘭,他們許下諾言,約定相愛一生,至死不渝。有一回,白蘭生病了,金葉為了給白蘭醫治,上山采藥,結果不慎墜崖而死。悲痛欲絕的白蘭牢記住他們的誓言,就爬到金葉墜崖的地方,也縱身跳了下去。很多年後,那處懸崖下的深谷里,長出了一種美麗、聖潔的樹,它有著金燦燦的葉子,能開出潔白無瑕的花朵,人們管它叫‘金葉白蘭’。」

說到這里,她的目光從黃芩和韓若壁二人身上滑過,道︰「所以‘金葉白蘭’代表的是至死不渝。」

韓若壁長嘆一聲,道︰「至死不渝這種要求未免太高了,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公冶修只是那些做不到的人里的一個而已,所以他的背信棄誓雖然談不上好,卻也罪不致死。」

熊傳香憤然道︰」如果嫌要求太高,他當初為何要答應,為何要許下諾言?」

黃芩點點頭道︰「沒有百分百把握做到的事,就不該許諾。」

的確,他極少向人許諾,甚至一直在做,也打算義無反顧地做下去的事,他也從不許諾。

在他看來,做好現在才最重要。

韓若壁沖他淡淡一笑,道︰「其實,能許下某一時刻想堅守的諾言,又有何不可?誰知道以後會怎樣,當時能開心不就好了?」

黃芩道︰「正因為人預料不到未來,才不該許下堅守不了的諾言。」

瞧他認真的模樣,韓若壁只覺渾身一陣不得勁,道︰「我覺得,能讓熊敬玥愛得鬼迷心竅的男人,一定也是極愛她的,所以她才可以為他拋棄一切,包括性命。她要他許諾的時候,他許諾了,所以那時,她雖然將死,應該還算快樂。」

黃芩道︰「你不覺得那快樂不太真實嗎?我倒覺得,公冶修不該許下那樣的諾言。而且,熊敬玥也未必相信公冶修的諾言,否則何需臨死前在他身上下蠱,以防萬一?」

打了個哈哈,韓若壁道︰「黃捕頭,你的毛病就是凡事看得太清楚了,因此反而不容易快樂。」

黃芩回他道︰「有嗎?倘是虛假的快樂,不要也罷。」

這時,熊傳香緊緊盯著掌中的銀梳,象是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什麼地方,神思恍惚道︰「我始終弄不明白,如果公冶修也是極愛她的,並如同他說的,當時真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只愛一個女人,而且也堅守了兩年之久,卻為何沒能一直堅守下去?」

作為一個情竇未開的小姑娘,‘至死不渝’在熊傳香心目中是神聖的,她甚至有一種拼了性命去感受一場的沖動。小時候,听女乃女乃說起熊敬玥的事,她就恨那個扔下愛人逃跑的男人,後來又得知那個男人早已娶妻生子,過上了極不錯的日子,就更加痛恨。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如果公冶修從開始就是這樣一個沒有心肝、沒有擔當的男人,熊敬玥又為何會甘心為他舍棄一切?所以,這一刻,熊傳香對心目中的‘至死不渝’產生了一種迷惘。

韓若壁唏噓幾下,道︰「因為人是會變的。有些人變好,有些人變壞,有些人也不知變好變壞,總之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

熊傳香望向他,不確定道︰「能怎麼變?」

稍想了想,韓若壁輕吟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首詩,你可曾听過?」

熊傳香搖了搖頭。

韓若壁道︰「那麼,能听得懂嗎?」。

熊傳香點頭道︰「很容易听懂。」

韓若壁微微頷首道︰「做這首詩的人叫李紳,是七百多年前唐朝的人。這首詩是他年輕時所做。他還做過類似的另一首詩,也是同情田間農夫,感嘆勞作辛苦,食物來之不易的,因此當時被稱為‘憫農詩人’。我相信,他做兩首詩時絕非敷衍了事,而是感觸頗深,真情流露,否則也做不出如此膾炙人口的詩來。當時的御史呂溫听聞他的這兩首詩,斷定他日後必為卿相。」

不等熊傳香張嘴問出話來,韓若壁已接著道︰「很多年以後,他真的當上了宰相。不過,他後來生活豪奢,一點兒也不體恤農民的疾苦。據說,到了晚年時,他特別喜歡吃雞舌頭,每頓飯必有一盤。雞舌頭這玩意兒不經吃,一只雞只有一條舌頭,所以要殺三百多只雞才湊得成一盤菜。當然,因為他的這個嗜好,他家後院里就堆滿了浪費的死雞了。」

黃芩從未听說過這些,是以听得很專注,心下稱奇。

熊傳香怔住了,道︰「人怎會變得這般前後不一「

「其實,變不變的也很難說。」韓若壁禁不住輕聲吟誦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時便身死,古今忠餒有誰知?’」

熊傳香搖一搖頭道︰「你念的我听不懂了。」

韓若壁道︰「沒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假如二十多年前,公冶修和你姑姑一起死在了弩箭之下,你便以為他們是‘至死不渝’了。所以,有些事就莫要再多想了。」

熊傳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將銀梳收拾好,放回到鐵盒中。

黃芩忽然道︰「你懂得真不少了,當初棄文從武,不做文人,真是可惜。」

將身子在馬背上向前依了依,以便越過熊傳香望見黃芩,韓若壁道︰「你是不知道,我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向文人展示我的武功,」沖黃芩擠了一下眼楮,他接著又道︰「和向‘武夫’賣弄我的學識。」

他特別強調了‘武夫’二字。

黃芩愣了一瞬,才明白韓若壁有笑他是武夫,不精通文墨的意思。

他倒是一點兒也不氣,只道︰「我和你不同。我只有在發覺對方的武功有可能強過我時,才會生出展示一下,和他比上一比的念頭。」

韓若壁‘切’了聲,道︰「牛皮不是這樣吹的。你下面是不是要說,因此你從來不和別人比?」

黃芩原本想說‘我和你可算是比過的。’但轉念則道︰「這話我可沒說過。」

片刻後,韓若壁又嘿嘿笑過幾聲,幸災樂禍般道︰「其實,對于公冶修這麼個有錢有勢,雖然沒甚武藝,但跺跺腳也能叫辰州地皮抖三抖的厲害角色,我更感興趣的是,他居然是靠著女人,以盜取苗寨金礦這種法子發家致富的,有趣,著實有趣。」

黃芩神色奇怪地瞧了瞧韓若壁,突然問道︰「我瞧你好像挺羨慕公冶莊主的樣子?」

韓若壁微愣了愣,反問道︰「因何這麼說?」

黃芩道︰「因為我見你每次提起他時,瞧上去都是一副頗為羨慕的樣子。」

韓若壁‘哈’的一聲,道︰「公冶修的確厲害,絕對的‘地頭蛇’,可要說我羨慕他,倒也未必。」

頓了頓,他又道︰「他的厲害之處不在于武藝多高,而在于有著八面玲瓏的手段,既能夠擺平當地的官府,又能夠籠絡江湖上的漢子。如果拿他來和你我相比,我們辦事,依靠的是自己的力量,公冶修辦事,依靠的則是別人的力量。換句話說,如果他是‘勞心者’,我們就是‘勞力者’了。」

黃芩皺眉道︰「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你豈非該更加羨慕公冶修才是?」

韓若壁搖頭道︰「這可要看你怎麼瞧了。劍有雙鋒,事有正反。勞心者,需要利用別人的力量來成事,所以也會被周圍的人所限制,有時候,反倒不如勞力者來得痛快。這就好像,當你想控制別人的時候,也會被別人所控制。這個道理,說白了,就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就拿麻二那等角色來說,若是在我手底下出現,我就一劍割了他的舌頭,把他趕走,可公冶修絕不能這麼做,他若是這麼做,便會寒了其他莊客的心。所以,雖然他心里未必不討厭麻二,不想要麻二的性命,可表面上卻還得笑眯眯的,向這等猥瑣之人妥協。那樣的日子,我是一日也過不來的,怎可能心生羨慕?」

咽了咽喉嚨,韓若壁繼續道︰「還有,公冶修要結交的那些官府名流們,怕是比江湖豪客們更難對付。古人雲︰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那種日子,我這等自在慣了之人,又如何受得了?」

听他說得有趣,熊傳香插嘴道︰「照你這麼說,‘三湘大俠’的名頭,‘金碧山莊’的家業,也只是驢子拉屎表面光嘍?看來過得也並不怎麼好。」

听她一個少女,說話卻如此粗鄙,韓若壁不但沒有反感,反覺頗對胃口,心里笑道︰到底是苗疆女子,潑辣膽大,倒是不忌口的。

他道︰「過得好不好,那得看人。我想,那樣的日子,似我這般游手好閑之人是一天也過不下去的,但公冶修八成是甘之如飴的。」

熊傳香不屑地輕啐了一口。

韓若壁好心說道︰「他混到今天這般地位,能量可是大得很呀。比方說,如果這次我勸你不住,你真個殺了他,不但很可能逃不出‘金碧山莊’,要給他陪葬,而且還可能引起苗漢的兵變,禍事可不小呢。」

熊傳香扁扁嘴,不相信道︰「別說得那麼嚴重好不好,我才不信。」

韓若壁道︰「你想啊,公冶修可是地方上的名流豪紳,若是被苗人刺殺了,哪個想建軍功、往上爬的官家主兒必定就此事添油加醋,上奏一道折子,只說這里苗人民變,殺死了地方上的漢人豪紳,要朝廷派兵鎮壓。而當今聖上,好好的皇帝不樂意做,非叫自己作大將軍,以他那胡鬧成性的調調,最喜歡的就是刀兵之爭,身邊更是圍了一群做夢都想整點糾紛,好憑借軍功封妻蔭子的虎狼之將,會引來怎樣的後果可真是難說得很呢。」

熊傳香目光呆了一呆,狠狠道︰「我們苗人可不怕你們漢人!」

韓若壁皺眉搖頭,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沒說你們怕漢人,漢人、苗人沖突了千百年,直到現今,不還是誰也沒奈何得了誰嗎?其實,真要沖突起來,兩邊的百姓都不好受,那些流血拼命的士兵也不好受,好受的只有有好處拿、有軍功立的將軍老爺們。那才真是造孽呀。」

熊傳香知道他的話也不無道理,雖然心理還是老大的不服氣,但是也沒再說什麼了。

她好奇地瞧了韓若壁好一會兒,道︰「對了,我一直沒問過,你是被何人所傷?」

以前她對韓若壁根本不感興趣,自是不關心,此刻當他是朋友一般,難免有些好奇了。

韓若壁故意大聲道︰「古人說,信陵君天下無雙,我卻說,傷我之人天下無雙。」

說這話時,他渾身散發出一種令人矚目的傲雅之態。

听到此種夸贊,想到是自己傷了他,黃芩不禁低下頭,但心里卻生出了一種奇怪的得意之感。

熊傳香噘起嘴,道︰「你這不等于白說嗎,我又不知道什麼人天下無雙。」

韓若壁豪爽大笑道︰「我本就沒打算告訴你是誰傷了我。我只是想告訴你,被天下無雙之人傷了的我居然恢復如常了,那必然是比天下無雙還要天下無雙嘍。」

熊傳香咯咯笑個不停,道︰「原來你是變著法子夸自己啊?」

這時候,韓若壁的油嘴滑舌在她眼里也變成了活潑可愛。

黃芩嗔怪瞧他一眼,道︰「是了是了,這世上唯你獨尊才好。」

擠眉弄眼沖他扮了個鬼臉,韓若壁油頭滑腦道︰「‘獨尊’多寂寞啊,還是‘雙修’比較好。」

他這‘兩修’二字乃是對黃芩說的。

黃芩面色微微泛紅,沒搭理他。

熊傳香只覺他二人間說不出有什麼怪怪的,但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前面就是路口了,她‘哎呀’一聲,匆忙向二人告別,道︰「家里大旱,我急著趕回去,這就走了。」

揚一揚手,韓若壁道︰「一路好走。」

熊傳香揚鞭打馬,疾馳而去。

黃、韓二人也催馬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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