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修訂版 第十九回

作者 ︰

︰廣布眼線北斗會覓新窟,強敵壓頂無刃劍蘊鋒芒

衛經綸聞言,一下退開好幾步,以迷惑的眼神注視著蕭蘭軒,輕輕喟嘆了一聲,道︰「幾年不見,你變了」

蕭蘭軒‘哈’了一聲,反問道︰「明明是你成家立業,變化巨大,卻反倒說我變了?」

衛經綸失望地搖了搖頭,道︰「你怎麼還是那麼喜歡強詞奪理?」

蕭蘭軒得意笑道︰「你瞧,你也發現我仍有很多地方沒變。」

衛經綸的心隱隱有些作痛,也不知是為了蕭蘭軒,還是為了他自己。

沉默了一瞬,他下定決心地咬了咬牙,道︰「不管怎樣,今日,我一定要同你比試。」

「比試什麼?」慢慢地喝下一口酒,蕭蘭軒的面上一派淡然,道︰「若是比試酒量,我歡迎之至,若是其他的,就恕不奉陪了。」

垂眼望向腰側懸著的佩劍,衛經綸的面色‘唰’地一變,目中驟然射出冷硬如鐵的光芒,一字字道︰「如果我非要同你比劍不可呢?」

蕭蘭軒面上掛著奇怪地微笑,道︰「怎麼?堂堂的武當弟子居然想對手無寸鐵之人拔劍?」

衛經綸的臉色鐵青,道︰「是你逼我的。如果你還想留著命喝酒,就快去把劍取來!」

輕輕嘆了一聲,蕭蘭軒微微皺了皺眉,道︰「其實,你也變了。以往你拔劍前可沒有這麼嗦。」

衛經綸‘哼’了聲,道︰「還不快去取劍,難道想死在我的劍下?」

將已然空空如也的酒壺撂在石桌上,蕭蘭軒挺了挺腰桿,渾然不懼道︰「剛才我說的話,你沒听懂嗎?如果沒听懂,我可以再說一遍--我已經不用劍了。」

衛經綸的太陽穴突突跳動,一股壓抑不住的怒氣直貫頭頂。他終于爆發了,沖上前,一把揪住蕭蘭軒的衣領,在蕭蘭軒耳邊嘶聲怒吼道︰「你是‘千鋒劍’蕭蘭軒!你可以目中無人,可以酗酒作樂,可以遠離江湖,可以做任何事但你怎麼可以不用劍!?怎麼可以離開劍?!」

他的聲音響徹庭院,不斷回蕩,震得蕭蘭軒和他自己都耳鳴不已。

衛經綸卻覺得這聲音還不夠響,因為他要喚醒的是‘沉睡中’的蕭蘭軒。

蕭蘭軒垂下眼,低聲道︰「不用劍的理由,我方才已經說過了。」

此刻,二人靠得極近,他說話時帶出的酒氣直噴到衛經綸臉上。

衛經綸咬牙切齒道︰「什麼累了,什麼想好好休息了?全是醉話!我不信!你騙鬼!」

他那雙揪住蕭蘭軒衣領的手因為用力,指節都有些發白了。

瞧著眼前的蕭蘭軒,衛經綸的心也像被一雙同樣有力的手緊緊揪住了一般。

二人對視良久。

終于,蕭蘭軒道︰「好吧,我來給你一個你能相信的理由。先松松手,我脖子卡得難受。」

松開他的衣領,衛經綸道︰「什麼理由?」

蕭蘭軒道︰「我已經握不了劍了。」

目光落在那只指甲修剪得極其整齊、干淨的右手上,衛經綸狐疑道︰「‘握不了劍’是什麼意思?」

蕭蘭軒苦笑道︰「你何必這般追根究底,就不能給我留點兒面子?」

衛經綸不予理會,道︰「‘千鋒劍’離了劍,連里子都沒了,還要面子有何用?」

走到石桌邊,重又拾起桌上的酒壺,蕭蘭軒嘲弄地笑了笑,道︰「說到底,都是酒害的。」

衛經綸大為不解道︰「關酒什麼事?」

「你以為我這些年的酒是白喝的嗎?」。蕭蘭軒表情復雜地瞧著手里的酒壺,似是又愛又恨,道︰「每天至少五斤,我喝了許多年,手指已經發抖、麻木了,根本握不了劍。」

衛經綸道︰「不對,以前你就好喝酒,但仍是‘千鋒劍’。」

搖一搖頭,蕭蘭軒道︰「以前我雖然好喝酒,但沒有酒一樣過日子。」頓一頓,他繼續道︰「但現下,我已經一刻也離不開酒,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

他又強調道︰「離不開酒,就得離開劍。」

衛經綸啞然片刻,道︰「真若如此,為了你的劍,你該戒酒。」

蕭蘭軒的嗓音略顯沙啞,道︰「我試過,但不成。」

衛經綸道︰「拿出你當年練劍的決心,絕不會不成。」

「你沒有試過那種痛苦。」蕭蘭軒的面上顯出痛苦的神情,似是心有余悸般道︰「只要不喝酒,我就會出虛汗,想嘔吐,全身發抖,徹夜不眠,有時候還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滿腦子都是幻覺。」無力地嘆息一聲,他又道︰「最最可笑的是,還會尿床。」

「尿床?」衛經綸愕然。

蕭蘭軒慘然笑道︰「你能想象得到像我這麼大的男人尿床的情景嗎?」。

衛經綸啞然無聲了片刻,才道︰「蕭大伯知不知道?」

蕭蘭軒道︰「不能讓他知道。」

衛經綸柔聲道︰「他知道了,一定有法子幫你。」

蕭蘭軒怒目而視,道︰「你若讓他知道,我們就不再是朋友!」

衛經綸腦中的思緒飄來飄去了半晌,道︰「你就打算一直這麼下去?」

蕭蘭軒盯著酒壺,忽然神神鬼鬼地笑了,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有酒,一直這麼下去又有何妨?」

衛經綸頗是替他不甘心,忍不住道︰「你真的舍得下劍道?」

蕭蘭軒道︰「舍不下又怎樣?我就是練到老,練到死,也不可能練至劍道的最高境界。」

衛經綸不服氣,道︰「不練下去怎知練不到?」

蕭蘭軒發出一陣頹廢的大笑,道︰「如果你見識過那樣的劍,就知道無論怎麼練都是白廢力氣。」

衛經綸奇道︰「莫非你已經見識過那樣的劍了?」

蕭蘭軒裝作沒听見。

轉眼間,他打了個寒戰,想是酒癮犯了,當下急沖沖道︰「不成,我得再去打些酒來。」

說罷便跌跌撞撞地向花園外奔去。

衛經綸緊跟上去,追問道︰「你還沒回答我呢。」

蕭蘭軒一邊奔向酒窯,一邊不耐道︰「等我大醉一場,感覺過劍道的最高境界後,再來告訴你好了。」

衛經綸勸他道︰「瞧見你現在這副模樣,還是少喝一點兒吧。」

蕭蘭軒哈哈笑道︰「怎麼能少喝?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你我重逢,可是個喝醉的好時機。走,不醉不歸!」

在一個酒鬼心里,能重逢不是重點,能喝醉才是重點。

心知攔他不住,衛經綸長嘆一聲,跟他去了。

‘朱紫巷’是一條平常的小巷,和其他縱橫交錯的巷子一樣隨處可見。

小艾的家就在巷子的盡頭。

三人行至巷口時,倪少游轉頭謹慎地瞧看了一圈,沒見到什麼可疑之人,這才領著韓、黃二人進到了巷子里。

一路走到最里面的一戶大門緊閉的人家前,倪少游道︰「就是這里了。」

說罷,他拍了幾下門。

這戶人家小門小院,很不起眼。

過了一會兒,里面有了響動。

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門開了。

開門的是個面色蒼白,病懨懨的年青人,身上裹了件與氣候十分不相符的厚罩褂。

「這麼早就回來了?」他邊咳嗽邊問。

倪少游道︰「嗯,有人來了。」

說罷,他把架著雲吞攤的小車退了進來,在院子的角落里擺放好。

小艾立刻把目光轉到了韓、黃二人身上。

韓若壁沖小艾點了點頭,走到院子里又四下望了望。

黃芩把馬牽進來,栓在了雞窩和鴿籠旁邊的柱子上。

不確定韓若壁是否想在小艾面前表明大當家的身份,倪少游含含糊糊道︰「他是北斗會的」

韓若壁打斷他道︰「你先說說,王大人派你來為的什麼?」

望了眼黃芩,倪少游支吾不語,似是有所提防。

韓若壁邪氣一笑,道︰「不用擔心,黃捕頭是王大人欽點的人才,特意從高郵調出來助我行事的,但說無妨。」

雖然萬萬沒想到,但既然大當家已經這麼說了,倪少游便如實說道︰「王大人派我來,是為了帶一個消息給你︰前一陣子,‘三殺’的人去了江西,面見李自然,具體是什麼事並不清楚,但之後,李自然就派了‘小天師’趙元節帶上人馬從江西出發,似乎是往廣東這邊來了。」

疑想了一陣,韓若壁道︰「這件事,必定和‘玄闕寶錄’有關。」

黃芩眼光一凝,道︰「你的意思是,‘三殺’去江西通知李自然派人來廣東取‘玄闕寶錄’?」

韓若壁道︰「有可能。」

轉念,他又道︰「不過,‘三殺’何以不按原來的計劃把‘玄闕寶錄’送至李自然面前,而要李自然多費周折,派人到這邊取呢?」

黃芩搖頭道︰「雖然我想不明白,但八成是他們的計劃生了什麼變故。」

韓若壁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倪少游听得雲山霧海,插嘴道︰「什麼‘玄闕寶錄’?什麼計劃?」

看來,王守仁只是讓他過來傳消息,並未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他知道。

韓若壁沒有回答他,而是直接吩咐道︰「辛苦你和這位」停頓了一下,他又瞧了眼黃芩,笑道︰「這位黃捕頭,留在院子里小歇一會兒,我同小艾兄弟進屋里說句話。」

倪少游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艾艾期期地應下了。

黃芩沒吱聲,只站在原地,算作默許。

小艾趕緊搶在前面替韓若壁打開屋門,躬身請他先進去後,自己才跟了進去,顯得很是恭敬。

倪少游瞧在眼里,不禁暗想︰小艾是外面的弟兄,只是負責與會內的聯絡,應該並不知道韓若壁就是‘北斗會’的大當家,怎的對他如此恭敬?轉而,他又想,也許小艾見經識經,從自己這個曾經的五當家對韓若壁的恭敬程度上猜到了一二,也不足為奇。

進到屋內,小艾小心地把屋門和前窗關嚴實了,使得光線只能從不大的後窗照射進來。

暗淡的屋內陳設十分簡單,一張舊桌,兩把破椅,一個灰土土的櫃子。

小艾一邊轉身欲行大禮,一邊道︰「沒想到這次來的是大當家!」

韓若壁張臂扶住他,道︰「你大病未愈,這等虛頭八腦的禮數能免則免。」

小艾還想再說什麼,卻被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阻礙了。

韓若壁在桌邊坐下,提起桌上的水壺倒了碗水推至他面前,道︰「喝口水好說話。」

小艾依言輕輕抿了一口,總算是不咳了。

韓若壁又把水碗從他面前挪到自己面前,把右手的食指伸進了水碗里。

小艾不知何意,微顯訝容。

提起沾了水的手指,韓若壁一邊在桌面上寫字,一邊道︰「有些話,我不想讓外面的人听見。」

小艾遂明白了他的意圖,點了點頭,道︰「我懂了。」

同時,他由衷佩服起韓若壁的小心謹慎來。

韓若壁不間斷地沾水,手中寫道︰‘還記得我派你來此地為的什麼嗎?’

小艾用力地點頭,也以指沾水,在桌面上回道︰‘到廣東各地尋找合適的處所,必要時方便北斗會隱蔽。’

原來,自打‘北斗會’劫了寧王運寶入京的貨船後,寧王就在各地發布懸賞花紅捉拿‘北斗會’的當家,並留意起這個**組織,希望將其一網打盡,只是一方面礙于找不到機會,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全力預備起兵,無暇他顧,所以直到現在也沒能有什麼實質性的行動。有寧王這麼個大對頭惦記著,韓若壁自然不敢小覷,是以那之後就未雨綢繆,做了許多防範措施,並啟動了一個叫作‘放長線’的計劃,暗地里從剛進‘北斗會’的年青成員中挑出了一些較為機靈的生面孔,直接派遣到選定的尚無任何勢力的地方或流動,或蟄伏下來,一來,需要時可以作為聯絡點,二來,以期在適當的時候為‘北斗會’鋪一條後路。

韓若壁又寫道︰‘這件事,你不曾泄露給別人吧?’

小艾邊咳嗽邊搖頭。

他知道韓若壁口中的別人就是外面站著的、曾經的‘五當家’倪少游。

然後,他一手捂住不停咳嗽的嘴,另一手在桌上寫道︰‘五當家的事,我早得到了消息,也依據會內的指令,將聯絡點換到了此地,他既已不是會內兄弟,我當然會有所提防。對了,我什麼都沒說,他還以為我不識得大當家呢。’

其實,除了他的這處聯絡點,其他所有倪少游知道的聯絡點都或遠或近地進行了轉移。

韓若壁辦事,向來無懈可擊。

對于小艾的表現,韓若壁贊許點頭。

這個小艾是他親自挑選出的,怎可能不識得他?只不過‘放長線’的計劃是韓若壁和三當家‘天璣’傅義滿一手策劃的,在‘北斗會’內部十分機密,連大多數參與之人都只知道自己負責的那部分,難窺計劃的全貌,沒有參與的五當家倪少游自然更是一無所知。

韓若壁笑了笑,口中道︰「做得好。」

對于不在乎被別人听到的話,他可不想費功夫去寫。

轉而,他又寫道︰‘六當家來過沒有?’

小艾搖頭,手上寫道︰‘用信鴿聯系過。’

韓若壁點頭,道︰‘會內弟兄到廣東了?’

小艾寫道︰‘已經來了一部分。’

韓若壁沒有問那些弟兄們身在何處,或許是沒到時候,也許是心中有數。

他又寫道︰‘趙元節的人馬現在何處?’

小艾搖頭。

沉思許久,韓若壁寫道︰‘想辦法查一查,必要時傳消息給其他弟兄,讓他們幫著查,這件事非常重要。’

這件事當然非常重要,因為,趙元節在哪里,就意味著‘三殺’在哪里。

然後,他又寫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跟我一起離開。’

小艾寫道︰‘會里可是有別的任務派給我?’

韓若壁皺眉搖頭,微顯不滿,說道︰「你何時變成‘包打听’了,問這麼多做甚?」

小艾伸了伸舌頭,口中道︰「怪我多嘴了。」

韓若壁又寫道︰‘屆時你只管跟我離開,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實際上,他只所以要撤回小艾,一則,是因為知道這個聯絡點的外人已經太多,包括倪少游、王守仁,還有黃芩,等于暴露了;二則,從‘曹丞相八十一疑冢’得到啟發後,他已決定放棄在廣東建立北斗會勢力的可能性,雖然這種可能性本就不算大。當然,用以迷惑寧王的痕跡還是要留的;三則,他此番前來的時機不佳,也許‘解劍園’已有所查覺,會因此懷疑小艾的來路,再留下來也無甚益處,倒不如盡早撤走的好。

之後,小艾又繼續以此種方式匯報了近期得到的一些重要消息。

屋外,黃芩從草棚里找了條落滿了灰塵的條凳,搬至小院中央,以衣袖稍加擦拭後,便自大馬金刀地坐下了。倪少游遠遠地站立一旁,時不時拿眼角瞟他一下。二人間的氣氛莫名有些緊張。

眼見黃芩微閉雙目,如老僧入定一般,倪少游陰陽怪氣道︰「黃捕頭的武功那麼好,想來耳力也必定超乎常人,听見里面說的什麼了嗎?」。

他以為黃芩此刻正聚起耳力試圖偷听屋內韓、艾二人的談話。

黃芩睜眼,以冷電般的眼神掃他一眼,回道︰「你也太小瞧你們的韓大當家了。」

倪少游道︰「此話怎講?」

黃芩冷笑一聲,道︰「他讓我們留在外面,自是不想我們听到里面的談話內容,連你都想得到,他怎會想不到?」

輕吸了一口氣,倪少游道︰「可想到了又能怎樣?」

黃芩道︰「想到了,自然可以閉嘴,改用類似筆墨在紙張上,或沾水在桌面上書寫的方式相談。」

他的聲音冷硬無比,不帶任何情緒。

倪少游眼珠一轉,道︰「說的也對,大當家英明神武,想個把招數提防你這樣的公人,還不是小菜一碟。」

听出他語帶譏嘲,黃芩橫眉瞪他一眼,低低斥道︰「我正自不痛快著,你還敢拿話擠兌我?」

明知自己遠非他的敵手,倪少游怕真翻了臉不好收拾,頓時軟了下來,一指自己的鼻子,苦笑不已地補充道︰「其實,他提防的恐怕不只你,還有我。這一點上,咱們算是難兄難弟了。」

陡然間,原本坐在條凳上的黃芩目光一凜,長身而起。

倪少游見狀,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黃芩準備出手對付自己,嚇了一跳,身形一展,退得更遠了。

卻見黃芩並沒有沖著他來,而是幾步跨至門口,一伸臂,‘呼’地拉開了大門。

就見一名破衣爛裳,乞丐打扮的漢子正縮頭縮腦地貼著門蹲在外面。另外,不遠處的牆根下還站著一名和他差不多打扮的細眉毛、老鼠眼的高壯乞丐。

顯然,黃芩突然打開門的舉動嚇到了門口的乞丐,駭得他跌坐到了地上。

「討飯的討上門了?」黃芩居高臨下道。

那乞丐一下爬起身,扮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德性,扯起嗓門道︰「討飯的怎樣?誰也不能抗著房子走,在你家門口躲一會兒太陽,難道也不成?」

待他站起身來,黃芩才發現此人的身材異常高大強壯,面上頂著個鷹勾鼻子,一雙眼楮如厲電般閃射不已。

黃芩伸手作請狀,道︰「成,當然成,不如我干脆請你進來躲太陽可好?」

他的語氣很溫和,說的話也很實在。

面對這樣的邀請,那名乞丐卻猶豫了,並且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勉強笑了笑道︰「客氣,客氣不要了,不要了。」

黃芩眯起眼楮,面帶笑意道︰「不客氣,不客氣,要的,要的。」

那名乞丐正想轉身逃跑,黃芩已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屈起,猛然出手,迅疾如電,一把鉗住了他的鼻子。

一時間,那名乞丐沒反應過來,呆了呆,道︰「你干什麼?!」因為鼻子被鉗住,透不了氣,發出的聲音便如同患了重傷風般嗡聲嗡氣的。

黃芩笑道︰「自然是請你進來啊。」說話間,指、肩、肘同時一發力,仿如老農牽牛一般,就要將他往門里拽。

頓時,那名乞丐的鼻子痛得不行,一邊順著他的力道往門里走,以便減輕疼痛,一邊揮拳就打了過來。

那名乞丐身材高大,很是有把子力氣,這一拳又是他在危急時全力發出的,著實頗俱斤兩,看聲勢,打碎五、六塊壘起的磚石絕對不成問題。

但他遇上的不是磚石,而是黃芩。

黃芩右手手指絲毫不見松動,只一擰身,已輕巧地避過了來拳,接著手肘一屈,同時腳下一個滑步,已從側面緊貼著轉到了那名乞丐的身後。與此同時,他的左手仿佛疾風迅電般環過那名乞丐的脖頸,捂在了那張張大著,急促喘息的嘴上。

此時,黃芩的整個人都緊貼在那名乞丐身後,如同鋼箍般,緊緊地桎梏住他。

鼻子被牢牢鉗住,嘴巴被死死封住,雙臂被勒在身體兩側無法動彈--那名乞丐頓時進氣進不得,出氣出不得,憋得臉紅脖子粗,眼珠子瞪得好像要爆出來一般。無計可施之下,他只得抻直了脖子,死命地搖晃腦袋,企圖甩開臉上的桎梏。無奈黃芩的一雙手如同鋼鐵澆鑄的一樣紋絲不動。

原本在牆根下站著的那名高壯乞丐見此情形立刻撒開了腿,遠遠地逃了。

由于不能呼吸,沒幾下,那名落在黃芩手里的乞丐的臉色就有些發青了,身體也慢慢地癱軟了下來。

黃芩一把將他拖進院子,抬腳踹上了門。

這時,韓若壁和小艾邁步出屋,到了院子里,瞧見他拖了個似乎半死不活的人進來,不免有些詫異。

倪少游也是一臉愕然之色。

小艾驚道︰「怎麼回事?」

韓若壁道︰「誰惹著你了,火氣這麼大?才一會兒功夫,就弄出人命了?」

將人丟至地上,黃芩漠然道︰「喘幾口氣就好了,死不了的。」

那名差點兒背過氣去的乞丐總算能夠呼吸了,連咳帶喘了好一陣,才以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的鴨子般的嗓音,顫抖不已道︰「你你到底想干什麼?」

他問的是黃芩,卻連一眼也不敢看黃芩。

黃芩道︰「這句話,該是我問你吧。」

那名乞丐眼光晃動不已,結結巴巴道︰「我,我剛才不是說了嘛,我是,是在門口躲太陽。」

「躲太陽?」黃芩連聲冷笑道︰「分明是從門縫里鬼鬼祟祟地偷看。老實說,到底是什麼人派你來監視我們的。」

那名乞丐支支吾吾了一陣,道︰「沒有人派我來。」

韓若壁心下雪亮,微一沉吟後淡淡一笑,拍了拍腰間的寶劍,道︰「既是無主的野狗,一劍戳死也不會有人收尸。」

黃芩點點頭,道︰「悶死的也一樣。」

那名乞丐听言,再也不敢隱瞞了,道︰「我是‘解劍園’的人,是得老爺之命來盯著你們的。」

韓若壁听言,故意做出一副驚訝不已的神情,道︰「竟是蕭園主派你來的?真的?」

那名乞丐茫然地點了點頭。

韓若壁用力一拍大腿,‘哎呀’地嘆了聲,佯裝懊惱不已道︰「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其實,對于蕭老英雄,我一直敬佩不已,心存仰慕,希望有朝一日能一睹他的蓋世風姿啊。」

那名乞丐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時也弄不清他說的是真是假。

韓若壁上前將他攙扶起身,又象征性地替他撢了撢破衣破褂,道︰「兄弟,對不住,真是對不住了。你也知道,我們是混江湖的,警惕性難免比尋常人高出不少,剛才還以為你是盯上我們攜帶的財物,過來‘踩盤子’的,沒想到竟是蕭老英雄派來的。恕罪啊恕罪。」

一邊說,他一邊禮貌地把那名乞丐往門外送,口中還客氣道︰「兄弟走好,我們就不遠送了,過後一定到‘解劍園’登門請罪,也好正式拜會一下蕭老英雄。」

那乞丐暈頭脹腦地出了門,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卻正好對上黃芩那雙幾乎要割傷人的目光,當即如同火燒天踩進了冰窟窿,打了好幾個寒戰。他再也不敢回頭了,急急忙忙地邁開腳步,跌跌爬爬地奔向巷口,只恨爹媽沒多生幾雙腿。

院子里,黃芩怪異地瞧了韓若壁一眼,道︰「你真打算去‘解劍圓’拜會蕭仁恕?」

韓若壁意味深長道︰「照眼下的情形看,不去拜會他,怕是很難離開歸善了。」

轉頭,他對小艾道︰「能不能替我弄一壇好酒來?」

不待小艾回話,倪少游已搶先道︰「大當家的酒癮犯了?」

韓若壁神神秘秘地一笑,道︰「我要送禮。」

夜已經很沉了,天空是黑漆漆的,雲層也是黑漆漆的,黑得深不見底,外面涼風習習,伴著長短不一的蟲鳴,顯得格外寧靜。

蕭仁恕一個人盤膝坐在與夜色一樣漆黑的劍室中。

他一動不動,似乎是在打坐調息。

一柄長劍,就打橫放在他的腿上。

這柄劍,劍鞘呈暗紅色,幾處手掌經常握到的地方已如同打磨過一般滑溜、光亮,看起來應該和它的主人一樣上了年歲。劍柄上密密地纏上了一層又一層的黑色紗布。這種紗布是用來吸汗的,看上去還很新,和陳舊的劍鞘頗不相襯,可能是最近才換上去的。紗布纏繞得很緊密、很均勻,很細致,看得出,劍的主人是個對劍很講究的人。

空蕩蕩的劍室內,沒有一盞燈,也沒有半點燭光,只有一排檀香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地閃爍著點點微光。

每日里以這種方式吐納調息,蕭仁恕已經堅持不懈了幾十年。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把劍術煉至大成?怎能在劍道上越修越遠?

今日的打坐調息與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但蕭仁恕卻感覺到有了很大的不同,因為與往日相比,他的心緒有些不寧,思緒也有些飄乎。這一點,只從他閉上沒多久就忍不住睜開一會兒的雙眼已可以瞧得出來。

那雙眸子,精光閃閃,暴露了他內心的波瀾。

蕭仁恕非常不想承認這一點。

但是,獨自呆在這座靜謐的空室之中,他實在沒有必要去欺騙自己。

--‘南華幫’的事讓他很煩躁。

憑心而論,就他個人而言,一點兒也不‘怕’‘南華幫’。

真的一點兒也不‘怕’。

雖然,他從不曾在江湖上闖蕩,也沒有創出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名號,但卻一直自負是足以睥睨天下的劍客,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一條命,兩條腿,三尺劍,獨立世間--這樣的他,還有什麼好怕的?

但是,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了。

他老了。

老並不可怕,因為每個人都會老。

可也許,正因為每個人都會老,老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人不再年輕,娶妻生子,家業變大,膽子會不會就變小了?

蕭仁恕自負一身武藝,無論面對何等敵手,縱然不能取勝,自保總是沒有問題,所以,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也因此,雖然‘南華幫’實力很強,起先他倒也沒太放在眼里。

不過,最近,他得到了一個消息︰一些連他也頗為忌憚的人物出現在了韶州。

這種時候,那些人去韶州,很可能是替‘南華幫’助拳。

這無疑是個非常壞的消息。

面對實力大增的‘南華幫’,他也許還能保得住自己,但是,能保得住‘解劍園’嗎?

能保得住一大家子妻兒老小嗎?

蕭仁恕一伸手,握住了腿上的長劍。

指尖所觸及的,是那種他早已萬分熟悉的、緊繃的紗布所帶來的觸感。

粗糙的質地,不滑不澀,給他一種非常可靠、非常安心的感覺。

劍,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劍鞘,來到了他的手中。

沒有一絲一毫的響動。

其實,拔出一把劍,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因為,劍本身比較長,否則,當年荊軻刺秦王的大殿之上,秦王何以非得把劍背到背後才能拔將出來?而且,劍上還有卡簧,拔出來也絕無法無聲無息的。

可蕭仁恕的劍,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像被喚醒的鬼魂一樣被拔了出來。

只這一手,若是被識貨的瞧見,怕就要以為是變戲法而大叫大嚷上老半天了。

突然間,蕭仁恕不知為何想起了他的兒子,也是他最為看重的--蕭蘭軒。

如果知道蕭蘭軒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如果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那一天,他還會不會拔劍?

那一天,他成功地把兒子帶回了‘解劍園’,卻慢慢地失去了那個在劍術上才華橫溢的少年。

一個聲音在他腦中回蕩︰‘蘭軒是一塊學劍的材料,終有一日,他會重新拿起劍來。只是,希望那一日不要來得太遲。’

雖然除了黑暗里的點點檀香的微光,蕭仁恕什麼也看不見,但他卻依舊默默地看著手中的劍,仿佛少年時的豪氣正緩緩地重新回到他的身體里。

也許,那些豪氣從未消失,一直都隱藏在蕭仁恕的骨子里,血液里,只是隱藏得太深,所以平日里連他自己也感覺不到了,直到眼下大敵當前才再次煥發出來。

他的手腕輕輕一翻,劍,又無聲無息地還入了鞘中,劍鍔和劍鞘相互撞擊,發出一聲悅耳的輕響。

同一時刻,那一排檀香,突然間,齊刷刷地熄滅了!

一如之前,沒有任何損傷、斷裂,只是熄滅了。

江湖上,听說過有高手能以劍氣、罡風撲滅蠟燭,可還從未听說過有人能以此種方式撲滅檀香!

就憑這一手功夫,縱然是紫電金針、火刀冰劍,也不過如此了吧。

蕭仁恕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劍柄上的黑紗布,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見的聲音自語道︰「劍無刃,人不能無刃。」

次日一早,若有若無的晨霧里,韓、黃二人出現在猶如一座小城池般的‘解劍園’門口。莊園的四面都是土灰色的、高高的圩子牆,顯得莊嚴肅穆。

拍開大門,不等莊丁張嘴詢問,韓若壁已將手里提著的東西伸到了前面,笑眯眯地開門見山道︰「韓若壁、黃芩特意來拜會蕭仁恕蕭老英雄。另外,還給蕭蘭軒蕭少爺送來了一壇好酒。」

他手里提著的是一只用麻繩吊著的小酒壇。

莊丁見狀,道︰「兩位稍後,容我去稟告老爺。」

之後,他自去通報。

過了不久,一名老僕出來領著韓、黃二人穿廊過堂,來到跨院,再繞過一座玉簪花假山,到了一間花廳前。

此時,廳門敞開,竹簾低垂。

老僕沖里面道︰「老爺,他們來了。」

里面傳出蕭仁恕的聲音,道︰「二位請進。」

韓若壁、黃芩二人依言先後挑簾而入。

只見,花廳內陳設古樸雅致,除了桌椅香案,還放了不少楠木色的木器、木雕,瞧上去很是價值不菲。

當中間的一張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位氣宇不凡,身穿月白色長衫的老者。那件長衫的質地看上去極為柔軟輕薄,料想非是凡品。

不消說,這位老者便是解劍園的主人蕭仁恕了。

蕭仁恕見二人進來,緩緩站起身,拱手道︰「二位英雄遠道而來,蕭某未能出迎,失敬失敬。」

二人連忙還禮。

還禮之時,黃芩和韓若壁忍不住對望了一眼,均從對方的眼神中,瞧出了一絲驚訝之色。

原來,他們剛一進屋就感到了一種似有似無、溫潤沛然的氣機,仿佛一絲絲、一線線地透過肌膚,侵入到他們體內。

當然,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恐怕根本不會感到這種極微小的異樣,但黃、韓二人均已達煉神還虛之境,是以對此種氣機非常敏感。二人心知這是一種王道的先天真氣,真氣的主人顯然已修煉到了極高的境界,因此才會在不經意的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二來。

同時,當蕭仁恕拱手之時,黃芩還注意到他的雙手十指細長,每根手指都很干燥,指甲剪得很禿,手上光潔白皙,連半個繭子也沒有,並不像是經常練劍的手。

當他二人在心里暗自估量‘解劍園’主人的深淺時,蕭仁恕又何嘗不在揣度黃芩、韓若壁的造化?

于他們這一水準的高手之間,這種先天真氣的氣機感應是相互的,一觸及發,誰也瞞不了誰。

從蕭仁恕面上的表情可以瞧出,黃、韓二人的功力修為也讓他大大地吃了一驚。

請二人落座後,蕭仁恕才緩緩坐下,道︰「果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二位英雄年紀輕輕,修為之高著實叫老夫大開了眼界。只是,不知二位為了何事跑來歸善這麼個窮鄉僻壤之地?」

韓若壁接口道︰「其實我們只是為了尋一個人,所以在歸善不會停留太久。」

蕭仁恕撫了撫頜下長髯,輕輕地點了點頭,道︰「老朽在歸善還算有幾分薄面,不知二位要尋何人,或許老朽能幫上一點忙。」

韓若壁嘆道︰「我們要尋之人倒不在歸善,來歸善是為了請一位舊友幫忙,因為他對廣東一帶比較熟,有他領著,找人會方便不少。」

蕭仁恕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道︰「你們的舊友,便是街頭賣雲吞的小艾嗎?」。

韓若壁點頭道︰「正是正是,蕭園主當真明察秋毫。打明兒起,小艾就和我們一起動身,離開歸善了。」

眼光稍轉,蕭仁恕道︰「如此也好。小艾來歸善賣雲吞也有不少時日了,沒想到竟也是江湖上的好漢,倒是‘解劍園’眼拙了,慚愧,慚愧呀。」

稍作停頓,他又道︰「你們到底要尋何人?如果方便,不妨說來听听,對江湖上的各路好漢,老朽也略有耳聞。」

言下之意,‘解劍園’並非只知道歸善的事。

韓若壁搖頭笑道︰「如此,我若執意不說,園主怕要以為我們心里有鬼了。罷了罷了,其實也沒什麼神秘的,我們要尋之人乃是效力于寧王麾下的‘小天師’趙元節。」

听到‘趙元節’三個字時,蕭仁恕的右眼皮不自覺地跳了跳。

他道︰「趙元節遠在寧王府,你們怎會跑來廣東找他?再者,你們找他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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