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微的倒吸聲清楚地傳入江蒲的耳中,甚至還有幾個膽大的小丫頭,朝她投來驚愕的眸光。至于徐漸清投過來的凌厲眸光,她佯做不知,噙著淺淺的、無害的微笑著直直地盯視著無措且不安的羅綺。
「這……」羅綺求助地看向徐漸清,這種情況是她始料未及的。
以往江蒲遇到類似的事情,總是暴跳如雷指著自己的鼻子破口大罵。然後在老太太、太太的呵斥聲中被丫頭架走,自己則委屈的嗚咽,讓人看看她為妾的辛酸。
可今天,她為甚麼會一反常態?
「羅綺啊……」最先打破僵局的是歪在紅酸枝羅漢榻上的老太太︰「你打小就跟在我身邊,極是個聰明的。可千萬記莫忘了自己的本份才好。」
徐漸清可以獨寵羅綺,可是她卻沒有持寵生驕的權力。
老太君語氣中透出的不悅,不僅令羅綺面色一僵,忙不迭地屈身回道︰「婢子謹遵太君教誨。」
滿屋子的人都不敢喘大氣,就連王篆香也抿住了笑,肅聲斂息。老太太不開口,羅綺也不敢站起身,連眼角都不敢抬。只在心底忿忿地道,這個女人,果然和原先不一樣了呢!
老太太的一句話,剎時就讓原本歡鬧的花廳一片寂靜。江蒲倒是很自得其樂,流轉的眸光悄悄地掃過屋里的每一個人,可惜她看到只有靜穆一種表情。
視線最後落在徐漸清身上,雖然他低著頭,看不清神情,江蒲卻察覺到他的鎮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擔心。
江蒲不禁略斜了嘴角,輕嗤了聲,原以為這個男人對懷了他子嗣的羅綺多少有些感情,現在看來不過如此。他除了長相酷似記憶中的那個人外,其它的根本沒有一絲相似。
「好了好了。」晾了下羅綺老太君才開口道︰「今朝是你女乃女乃的好日子,你又懷著徐家的重孫,就趕緊的入席吧。」說話間,她端起案幾上的青花玲瓏茶盞,輕啜了口︰「漸清,你也趕緊往東廊房那邊去吧,客人差不多也要來了,可千萬不要怠慢了人家。」
「是。」徐漸清躬身應下,沒有半點遲疑。
江蒲目送他出了花廂,依舊還呆望著出神,一個穿著青緞掐牙背心的小丫頭,將戲本子遞到了她面前。
「請女乃女乃點戲。」
「噢……」江蒲接過戲本,隨意地指了出順眼的戲,在將戲本子交還給小丫頭時,她無意間掃到了坐在末位的兩名侍妾。
心念一動,收回戲本道︰「適才那出戲太鬧了,羅綺懷著身子怕是受不住,還是改這出吧。」說著,尖秀的手指在《墜樓》上點了點。
王篆香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瞥了一眼戲本,皺眉道︰「你的生辰怎麼點這麼晦氣的戲。」
江蒲幽然一嘆,道︰「我只是替綠珠不值罷了。」她聲音不大,但在她身邊的王篆香听得清楚明白,不解地瞥了她一眼,咕嚕了句︰「不過是個歌伎罷了。」轉身回老太君身邊服侍去了。
坐在羅綺身邊的心漪,雖隔得有些遠,然江蒲的輕嘆,她還是听見了。不經意地抬頭,正撞上她淡悠悠的眸光,連忙錯開了視線。如今的大女乃女乃可是和原先大不一樣呢。
雖說只是家宴,然徐家在金陵住了十多年,總有些至親好友,譬如王篆香的娘家人、李太君的幼弟、佷兒。到得近午的光景,小小三間花廳已是坐得滿滿當當的。
今日即是江蒲二十歲生辰,賓客們來了,少不得要敬她一兩杯酒寒暄幾句,再加上府里那些侍妾及有體面的婢子僕婦,饒是江蒲頗有些酒量,一輪酒喝下來,臉上也微微地泛起潮紅來了。
此時,花廳上早沒有了適才的嚴謹規矩,幾個衣著嬌艷的女孩子緊緊圍在老太君身邊,嬌言俏語的,樂得老太君合不攏嘴。
王家太太則坐在劉氏身邊,兩親家親親熱熱地不知說些甚麼。至于兩房的侍妾是不夠格到老太君、太太面前湊趣的,于是她們便都圍坐在羅綺身邊,或是羨慕、或是討好。
就連在花廳里服侍的小丫頭,也是三五成群的圍坐在一起,吃喝說笑。
唯一孤單的就只有壽星----江蒲。
好在她早習慣了喧鬧中的寂寞,找了個靠近戲台的清靜位置坐下,給自己倒了淺淺一杯桂花釀,啜一小口酒,眯眼听戲,素淨縴長的手指跟著唱腔一下下地敲在菱花幾上。她正沉溺于纏綿婉轉、柔漫悠遠的水磨腔里……
突然,一切戛然而止。只有老太太略顯蒼老的嗓音,帶著絲不安地問道︰「外邊是怎麼了?」
江蒲睜了眼坐正了身子,隔著花扇門隱約見外邊有些忙亂,伴著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廝,已垂首立在花廳外︰「適才衙門里來了人,請幾位爺過去。老爺特差小的來向舅太太、親家太太告罪。」
本來除家父子都在東廊房那邊陪著外客,不想衙門里突然有事,把客人都撇下了,自然要過來告訴老太太一聲。
听了小廝的話,老太太放下了心,向王太太笑道︰「親家太太真是對不住了。」
王太太忙起身笑回道︰「老太君這話真是折煞我了,一家子人還講這些禮數,要是這般小心,往後我可不敢多過來了。」
「如今酒也有了,戲也有了,飯也有了,索性把這地方讓給小子們鬧去。這麼好的日頭,園子里的臘梅也開了,咱們正好去散散,也免得老太太和太太們積了食。」王篆香說著,鳳眸往女孩子們的臉上一轉︰「再說了,妹妹們難得來一次,總坐在這里又有甚麼意思!」
女孩子們被說破了心思,一個個都嬌羞地低了頭。李太君笑道︰「是了是了,我也老糊涂了,把這麼些女孩子拘在身邊,也不怕人家悶得慌。走走走,到園里賞一回花,我老婆子再和親家太太,揀個暖和的地方斗一回牌,這才盡興呢!」
說話間,一群人已圍擁著老太君出了花廳。
桑珠在門口等了半天也不見自家女乃女乃出來,隔著落地雕花大窗往里頭一瞅,見江蒲還坐在角落里,半點起身的意思都沒有。桑珠估模著她是生氣了,這酒席本是為她辦的,結果她卻被人給忘了,這擱誰心里也不舒服啊。
「女乃女乃,不然咱們回去歇一歇午?」桑珠走到江蒲跟前,小心試探道。
江蒲揀了個腌梅子在嘴里含著,含糊道︰「這個天歇甚麼午啊。」說著,已站了起來往外走︰「園子那麼大,咱們找個清靜地方曬曬日頭、賞賞花不好麼。」
桑珠微微一愕,這要擱以前被人如此無視,自家女乃女乃還不得鬧個天翻地覆啊!
「那個唱小旦的孩子……」
桑珠听見聲音回頭看去,見江蒲站在石階上,招手把個俏生生的小旦叫到了跟前,轉頭又向管戲的婆子吩咐道︰「這孩子我領了去,有人點她的戲,你可幫她應著。」
大女乃女乃發了話,那婆子只得連連應著。江蒲又轉身向桑珠道︰「你發甚麼呆,還不去拿些茶點跟來。」
「咦?」桑珠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待江蒲帶著小旦拐出了月洞門,她才慌慌張張地收拾幾樣茶點,用個小提盒裝了小跑地跟了上去。
江蒲揀了條寂靜的小徑,慢慢地散步賞花,不時地和桑珠說笑幾句,
那個叫梅官的女孩子才得十二歲,打小就被徐家買了來學戲,對這位大女乃女乃的行動便鬧的性子,是一清二楚的。這會被她單獨叫了來,心都提到嗓子眼來了,唯恐自己哪里服侍的不周到了。
雖然這位女乃女乃在府里說不上話,做不了主,可是要處置自己這個比丫頭都不如的小戲子,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江蒲見跟在身後小姑娘,低頭束手,緊張得不行,便有一句沒一句的問她,叫甚麼名字、幾歲了、哪里人、怎麼進得府。
幾句問話江蒲的語調都很是溫和,又兼她神情親切,梅官的緊張緩解了好些,至少回江蒲話時,聲音不會打顫了。
「梅官。」江蒲在轉角處臨湖的小亭里坐了,一雙眼眸繞著她轉了一圈,笑道︰「這名字倒是應景也配你。」
梅官才要屈身謝過,江蒲又道︰「適才听你唱《墜樓》很是不錯,就不知你會不會《思凡》呢?」
「啊?」梅官不禁抬頭看向江蒲,大女乃女乃特地喚了自己來,只是想听曲?
江蒲只當她不會,畢竟小尼姑春心大動的這種曲目,恐怕府里不會教這些女孩子,她正想換一出,梅官紅著臉羞答答地道︰「會是會,就怕唱得不好。」
江蒲眼楮都亮了,忙道︰「不怕的,唱不好再換過一出就是了。」這出戲的唱詞雖有些粗鄙,曲調卻甚是柔美流暢,是自己最愛的一出戲,听過mp3,看過視頻,卻從來沒看過現場演出。適才在花廳里她可是硬生生忍住才沒點這出戲。
梅官紅著小臉,「那,唱不得好還望女乃女乃莫要笑話。」
江蒲睜著一雙亮閃閃的眼楮,一個勁地點頭。
梅官忍著羞怯,啟聲清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
柔軟漫悠的唱腔輕輕地撫江蒲的心尖,她捧著茶眯著眼,嘴角微微勾起,好不享受。
桑珠侍立在旁心里歡喜,眸子里卻有些發熱,看來那一跤真是把她跌死了心,往先她哪會這般自己找樂子,當下側身抹了淚,笑道︰「女乃女乃倒是會給自己找樂子。」
江蒲眼楮都沒睜,只向上勾了勾嘴角︰「日子麼,就要自得其樂,像蚯蚓把自個兒截成五段,湊一桌人抹骨牌,還有一個端茶倒水。」
梅官正唱著呢,听她這麼一說,不由撲哧地笑出來。下一瞬看到江蒲睜開的眼眸,嚇得撲通地跪了下來,「女乃女乃,我錯了……」
江蒲還不及開口,就從假山後轉出個青年,「嫂夫人,好雅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