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過後,徐府又連擺了三日酒宴,頭兩天是王、李兩家的親朋,最後一日則是徐府素日交好的金陵世家、衙屬同僚。
這三日來,劉氏不論和誰寒喧,都把江蒲拴在身邊。偏偏江蒲又擺不出姜樸那張冷冰冰的臭臉。她就是再不情願,也端著張笑臉相陪。只好在心里卻放聲罵娘,女乃女乃滴,再笑下去姐姐這張臉都癱瘓了!
好容易挨過了三日,江蒲才說能閑幾日。不想涂嬤嬤卻來回道︰「這個月的月錢已經晚了十來天了,早幾日老奴就想回女乃女乃了。只是大過節的家里人來客往,我只說二女乃女乃忙過了那幾日自然就記起來的,可眼見的就要到月底了……」
江蒲才剛請了安回來,正忙著洗手洗臉。听了涂嬤嬤的話。她先自己想了一回,可惜姜樸十足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主,她只是隱約知道府里有月錢這麼回事,至地她自己一個月有多少月錢,那就不清楚了,更不用說甚麼時候發放,院子里其他人是多少了。
所以,她一氣丟出去好幾個問題,「先前月錢都是甚麼時候領的?可有晚過呀?咱們院里每人每月有多少月錢?」
涂嬤嬤不急不徐地回道︰「照府里的規矩,是每月初六日放月錢。這一二年來,偶或會晚一兩日,可從來沒如此過。至于咱們院里,爺和女乃女乃每月是十貫錢,兩位姑娘都是五貫,老奴和桑珠是三貫,其他的婆子是兩貫,小丫頭們都是一貫錢。」
江蒲用熱帕子擦手抹了臉,揭開妝台上的白瓷蓮瓣盒,揀了根銀簪挑了點淡粉的油膏在手心里,輕輕地抹開。
「那麼這個月新來的那兩個婆子,還有梅官都怎麼算呢?」自己不想管事,可是這件事卻不得不管。院子里的丫頭、僕婦服侍自己也是盡心盡力的。她們受了委屈,自己總要替她們做個主吧!
涂嬤嬤知道江蒲是不想接手管事的,本以為她最多就是敷衍自己兩句,沒想著她竟會細細地問自己。甚至連那兩個新來的僕婦都想到了。
自己在太太面前再怎麼有臉,也只是個奴才,總不能問到二女乃女乃面前去。如果大女乃女乃不管,這一院子里的人可就只能等了。
這個月晚也就晚了,院子里也沒誰等著那點月錢買米下鍋。只是這回不去問,往後月月都這樣晚了起來,可怎麼是好。
所以對江蒲,涂嬤嬤是打心底恭敬了起來。
「咱們府里待下素來寬厚,哪怕你是月末來的,也會給足一個月的月錢。至于梅官,這個月也該是照學里的份例,拿兩貫錢才是。」
「是麼……」江蒲又從另一個青瓷小罐里,挑了些羊脂似的油膏,對著銅鏡往臉上抹,嘴上笑道︰「這可是我糊涂了,憑白地叫梅官短了一貫錢。往後她短的那貫錢,就從我的月錢里支吧。」
梅官還不及推辭,江蒲照過了鏡子,站起身抬腳就往外去,「走,咱們瞧瞧二女乃女乃去,看她在忙甚麼!」桑珠和涂嬤嬤,一個捧手爐,一個拿斗蓬,都連忙跟了上去。
王篆香理事的地方,設在劉夫人院後的一個小院落中。江蒲不想驚動了劉氏,特地繞了遠路往老太君院子後頭穿過去,從後門進了院子。
這院子極小,只得三間小小的正房。此時,廊上陽光正好,王篆香和李氏坐在太陽地里听人回話。院中站了一排排的管事娘子,人雖多,卻是鴉雀無聲。
那些僕婦見了江蒲,先是一愣,爾後便忙不迭地垂首退開,讓出一條路來。各自心里都在揣測,難道那些個風言風語都是真的?太太打算換大女乃女乃當家了?
王篆香本是低頭吃茶的,听見腳步聲,抬眸看去,不由得也是一愣。
李氏卻早已經站了起來見禮︰「大女乃女乃安好。」
江蒲也不客氣,生生受了她一禮,才笑道︰「姨娘請起。」
王篆香依舊坐著,只是笑盈盈地問道︰「大嫂子今朝怎麼得空過來走走?」
江蒲也不同她計較這些虛禮,徑在李氏的位置上坐了下來,眼眸里帶著笑,口中卻是開門見山地問道︰「我是來問問二女乃女乃,我院子里的月錢甚麼時候放?或是等下個月一起?」
院中那些管事娘子,心頭不由一凜,果然是來者不善!
王篆香聞言一愣,抬了兩道厲眸瞪向常瑜媳婦,沉聲問道︰「這個月的月錢你還沒有放麼?」
常瑜媳婦走上前,不緊不慢地回道︰「舊年收上來的租子比著往年少了足有大半。可是府里過年祭祖、擺酒請客,年終各房又添了回新衣服,還有各處的年禮是一樣都不能少。所以這個月銀錢上難免有些個短了,前些日子先緊著老太太、太太、姑娘還有小爺幾處先放了。大爺、二爺、姨娘並下邊各處確是還沒……」
「好了好了。」王篆香不耐地揮手打斷︰「不過問你一句,怎麼就招了你一車的廢話!」說著,掉頭吩咐秋雁道︰「你去我房里,把咱們年前收上來的租子拿來,先把各處欠的月錢放下去。」
院中那些管事娘子,見秋雁出了院子,心里無不歡喜。這個月的月錢拖到現在還沒放,她們心里著急,卻又不敢問,這會听得二女乃女乃拿自己陪嫁的田租先墊付,真是感激不已。
王篆香又向江蒲笑道︰「真對不住了大嫂子,憑白地叫你受委屈。」
江蒲原先的想法是,要到了錢就算。王篆香假不假的,也不關自己事。可她裝完了賢惠,偏偏還要撩撥自己,真當自己好欺負麼!
當下江蒲滿臉堆下笑來︰「弟妹這話說的好笑。難道我還指著月錢過日子麼?不瞞你說,嫁進府中三年,我是才剛知道,自己一個月是五貫錢的月錢。說實在的,夠做甚麼用呢!不要說我了,就是我院子里也沒誰指著這點月錢過日子的。吃、住、穿都是公中的,也沒有甚麼花錢的去處不是。」
王篆香臉上的笑已端得很勉強了,可江蒲依舊滔滔不絕︰「人家說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我糊涂也就糊涂些,了不起就是一個月五貫錢的事。但弟妹當著那麼大一個家,怎麼好跟我似的。今朝虧得是我听見小丫頭們議論,若是叫老太太、太太听了去,叫她們心里怎麼想呢?」
最後那句惡毒的反問,江蒲本不打算問出口的。可盤算來盤算去,總不甘心叫她佔了賢良的名聲。就自己這幾個月的冷眼旁觀,徐府的經濟絕不至于緊張到,連這點子月錢都放不出來。
拿私房錢墊付,唬誰呢。天知道你拿了錢補貼誰去了!
王篆香听了這話不但不惱,反倒笑了起來︰「我實在是正月里忙昏了頭,還請大嫂子多擔待些個吧。」
妯娌倆還在暗自較勁,秋雁已拿了錢來。江蒲也不願與王篆香多做糾纏,叫桑珠拿了錢,起身就要走。
王篆香出聲叫道︰「大嫂子還是當面點清的好!」
江蒲笑道︰「少了再來管弟妹要就是了,難道弟妹還怕我會昧下這點子月錢麼?」
王篆香咬著牙,恨恨地盯著江蒲的身影,眉梢忍不住抽了抽。
走到院門口的江蒲,好像感覺到她忿恨的眼神,突然站住,回身笑道︰「我勸弟妹一句,往後有了窟窿,還是趁早填補的好。萬一叫太太知道了,弟妹擔了不是還要出錢貼補,何必呢!」說完,也不顧王篆香氣得嬌容扭曲,瀟灑地轉身離去。
王篆香閉上眼,喘息了好一會才壓下心中的怒氣,勉強辦完了事,把錢給了常瑜媳婦讓她下去派發月錢。她自己則領著秋雁和李氏往回走。
三人走在僻靜處,王篆香忍不住出言抱怨,「姨娘適才也不幫我一句,虧得我早先和常瑜媳婦套……」。
「二女乃女乃!」李氏冷聲打斷她,一絲不苟的臉上透出冷厲的神色︰「雖然老太太托我幫襯著二女乃女乃,可我終究只是個姨娘,女乃女乃們說話哪有我插嘴的道理?」
被李氏冷言一訓,王篆香猛地清醒了幾分。的確,有些話、有些事是只能爛在肚子里的。
「我年輕不知事,還請姨娘千萬見諒。」要想拔牢老太太,這位姨娘可是重中之重啊。
李氏卻不領她的情,依舊冷著臉,「二女乃女乃要再這般的不知輕重,奴婢可真就幫不了二女乃女乃。」說完行了一禮,丟下她主僕二人徑自去了。
細長的夾道上,王篆香愣愣地站著發呆。
劉夫人眯著眼,睡在里屋的暖榻上,身上蓋著床絲棉錦被,當地放著個鏨金大燻籠,把屋子烘得暖哄哄地。案頭上擺著個饕餮紋的銅頂,冒出絲絲縷縷的暖香。
一個小丫頭坐在蹋腳上,拿著美人捶輕輕地捶著。
陳寶瑞家的挑了簾子進來,打發了小丫頭,拿起美人捶一下下地捶著。
劉夫人也沒有睜眼,只是淡淡地問道︰「怎麼樣了?」
陳寶瑞家的壓低了聲音,笑回道︰「太太真真是料事如神,那一位果真找上門去了。不過……」陳寶瑞家的頓了頓,繼續道︰「那位也不差,竟舍得拿了自己的體已出來貼補。」
劉夫人挪了挪略顯豐腴的身子,圓潤地嘴角勾起條冰線,「我找了個好媳婦啊,不僅幫我孝順著婆母,又替我周全著下邊,還真真是挑不出一絲兒的錯啊。」
陳寶瑞家的撇了撇嘴,「她們也是自做聰明,自以為能瞞天過海,可這府里甚麼事逃得過太太的眼。不過,這回看起來,那一位倒還真是個能指望的。」
劉夫人沒有做聲,依舊合著眼,一臉詳和的樣子,過得好一會,才輕飄飄地說了句︰「且看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