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子齊的動搖,寧中一清清楚楚地瞅在眼里,卻故意退了一步道︰「你若實在不願意,那也就罷了。只是你也該替嫂夫人想一想。你們若真回鄉了,甚麼時候才回來,你叫嫂夫人怎麼舍得下徐夫人!」
「這……」衛子齊啞口無言,他是真的是沒想到這一點。並非他不體諒梅官,只是素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因此他也沒有多想。
寧中一滿意地瞅著衛子齊臉上的為難和遲疑,微嘆了聲繼續道︰「若是留在京里,難道你一世給徐府做西席麼?夫人倒算是大度,一個月十貫錢,再加上你們莊子上的收成,倒也過得去。只是……」寧中一停了停,直視著衛子齊的眸子,追問道︰「你真要這般過麼?那你這多年寒窗又算甚麼?」
衛子齊拙口笨腮的,早被他繞得暈了,覺得他說的有理,卻又覺著哪里不對。
「我也知道你的性子,放出去做縣尹只怕真是做不大好,然京里這麼些衙門,只要徐大人開個口,又有甚麼難的。如此你也算有份差事,嫂夫人也不用難過。過個幾年你愛我的脾性磨平了,或就在京里升遷,或外放出去歷練歷練,書沒折念,也體貼了妻子,豈非兩全。」
衛子齊已然是被寧中一繞了進去,只是他還堅持著不肯求人,「可我不想為著這點事去求徐大人。」
寧中一直盯著看了好一會,終閉目長嘆了聲道︰「你我兄弟間,我也不怕同你實說。我今朝一來是給你道喜。二來也是有求于你。」
衛子齊笑道︰「寧兄玩笑了,我能幫著你甚麼呀。」
寧中一低垂著頭,苦笑道:「前些日子,我的差事被本部上司給免了。」
他托賴凌家在崇文館謀了個典簿的位置。他自知沒有背景。言談舉止是處處小心,誰也不肯得罪了去。
誰想年前由他和一名修撰,負責校對的一篇起居注出了問題。若是一般的文典也就罷了,偏偏是記錄皇帝言行的起居注。
崇文館大學士與那修撰談不上甚麼交情,可與寧中一就更談不上了。
只是修撰是正六品的官餃,大學士可沒權革他的職。若是層層上報,大學士自己也要擔不是。
因此,這個黑鍋只好讓他這個小小的八品典簿來背了。他也曾去過凌家,只是近些日子以來。凌家自己都是事情一樁接一樁的,哪里還管他呢。去了幾回,都被晾在門房里。
後听得衛子齊考中了進士。他心想徐家定是會幫衛子齊謀個位置,捎帶捎帶自己也不是甚麼難事。不曾想,這個衛子齊竟一點做官的心思都沒有。
無奈之下只得拿好話哄他,這會見他心思動了,便轉了話頭。
衛子聞言愣了好半晌,才吶吶地道︰「這話是怎麼說的,為著甚麼呀?」
寧中一卻只是搖頭,且擺了一臉的委屈。
衛子齊性單純,又是個書生脾性,看寧中一欲言又止。憋了一肚子冤屈的樣子,不免激起了心中意氣,「就算本部上司有權免職,那也要有個說法才是,想你也是科舉出身。正正當當的天子門生。他當你是吏卒不成!」他越說越惱,最後竟拍案而起。
梅官在後院陪小姑子做了回針線。閑聊了幾句,見時候不早,便說到前邊來瞧瞧。
若是寧中一走了那也就罷了,若是還在,自己再厭憎他,也不能掃了夫君的面子,說不得要交幾個錢,讓盧大嫂往外邊添買些肥雞肥鴨回來。不然只家常菜色,未免難看了些。
不想剛走到西廂牆根下,就听得自家相公高聲怒言。
他倆個從認識到成親,梅官就沒見衛子齊動過氣。听得這一聲,心下自是納悶,又想著那個寧中一是奸滑的,怕自家相公吃他的悶虧,少不得在窗邊站定,凝神細听。
「衛兄,你怎地這般天真呢!甚麼天子門生,不過是哄哄世人罷了,似我這般的寒門子弟,唉……」寧中一搖頭嘆息道︰「除了自認倒霉,還有別的甚麼法子麼?我這回來呢,是想托你去徐府問問,或是他們府上,或是別家還聘不聘西席。似我這般的,留在京里還有個指望,若是回了鄉,這一世也就算到頭了。」說著,又是一聲長嘆。
梅官在窗外听得直咬牙,心里恨恨,「怪道忽拉拉地走了來,原來是想讓相公托了府上再給他謀份差事。」
其實倘若寧中一直言相告,梅官倒不覺著有甚麼。可他這般拐著彎騙衛子齊,梅官可就不答應。
梅官正待要進屋里去,又听自家相公憤憤而道︰「咱們門第是低,可也是多年苦讀掙來的功名。總不能叫人就這般希里糊涂的就免了差事,你且等著,這事也不用去麻煩大人,明朝我找了涂大……」
「寧相公,」梅官忙挑簾進屋,打斷了衛子齊的話,紅潤的臉笑得像一朵盛開的玫瑰,「晚飯就在咱們這里用吧,只是家常便飯的,寧相公莫要嫌棄才是。」一雙水杏眼直直地瞅著寧中一,泠泠地笑帶著看穿他心思的陰冷。
寧中一避開了梅官的冷笑,知她定是把適才的話都听了去。那話騙衛子齊可以,卻騙不過她去。自己再留下去,等會言談語去的,叫衛子齊生了疑惑反倒不好。不若現下去了,就算梅官說甚麼,他相信憑衛子齊的性子,還是會幫忙的。
「不了,晚上我還邀了人吃酒,下回再叨嘮吧。」言畢,拱了拱手,道了句留步,便急急地走了。
衛子齊追出了大門,連喚了好幾聲,也沒喚住他,這才回來。見梅官笑盈盈地站在院子里,心下明白了幾分牽了梅官的手,嘆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可到底與我朋友一場,你……「
「我又沒有趕他。」梅官睜著水汪汪的大眼楮故做無辜,「是他自己要走的。」
衛子齊張了嘴待要說甚麼梅官又冷哼著搶斷道︰「再說了,你拿他當朋友。他又拿你當甚麼了!沒事連個影子都不見。有事了就冒出來。」
衛子齊牽了妻子的手進屋坐了,詢詢教導,「君子之交本當如此,你不要總把人想得那不堪。當日他初中皇榜,謀缺的心思急了些,轉投了凌家,也不算甚麼大錯。這一二年來,凌、徐兩家明著和氣,暗地里較勁。他自然是不好過來的。」
梅官本有一肚子的話駁他。想了想卻只嘆道︰「你以為他想求你甚麼?替他討公道?」
衛子齊不以為意地笑道︰「就算他想讓我替他求府里謀個差事,你也不用好像我吃了多大虧的樣子……」
梅官本以為他不知道,听他這麼說。壓在心底的氣噌地沖上了腦門,嗓門不自覺就高了起來,「你自己的前程,你尚且不肯開口去求大人,倒為了那麼個小人去開口。你是怎麼想的呀……」
衛安人剛從涂家竄門回來,一見院子,就听見媳婦在屋里,挑簾進了屋,又見媳婦鐵青著臉,兩眼噴火地瞪著自己兒子。不由沉聲問道︰「怎麼了這是!」
「娘親,沒事的。你且回屋換衣裳。」衛子齊一邊勸,一邊推著老安人回屋。
衛安人卻不吃他這套,推開兒子的手,訓道︰「不聾不啞不做翁姑。往日我不做聲。你們如今是越鬧越不成樣子了。三天兩頭的這麼嚷,叫鄰里听了去。也不怕招人笑話。」
衛安人是農戶出身,梅官呢,雖是個丫頭,卻是打小養在深宅內院,後來跟了江蒲,把性子越發縱得嬌氣了。
剛進門那會,婆媳倆彼此都還悠著禮讓些。然時日一久,難免原形畢露。
因此,在許多小事上你看我不慣,我看你不慣。
譬如,梅官吩咐盧嫂子,每日早上給家里人弄個水煮蛋。這是她在徐府里養成的習慣,吃了多少年了。
可是衛安人卻看不過眼,在莊子上,誰天天吃它。也就是家里孩子病了,或有做月子的媳婦,才吃幾天。
再譬如,吃湯的時候,衛安人從來就是拿著湯匙直接往嘴里送,臨了還要抿一抿。
好在婆媳倆都很識趣的閉嘴不談。
只是今日,衛安人才剛往涂家走了趟,看人家婆媳倆親親熱熱地跟母女一般,自己的兒媳婦跟自己生份不說,還時不時地就訓男人。
心頭的火氣不免有些按耐不住,明著是訓兩個人,可就連衛子齊都听出來了,娘親那話就是沖梅官去的。
「娘,咱們自己關在屋里說話,誰耳朵伸那麼長呢。」
衛安人並不是那起不講道理的混人,雖在有些習慣上看不過眼,可也知道媳婦對兒子是一門心思的好。又見兒子這麼護著媳婦,想也知道人小兩口感情好著呢。
老安人心里雖有發空,嘆了聲,沒多說甚麼,便要往外走。偏偏盧婆子又走來問,「女乃女乃,是買哪一家的醬肉啊?」
「又買甚麼醬肉啊?昨日里不是剩了一大砂鍋的肘子麼。」衛安人站住了腳,蹙眉看向梅官,忍不住道︰「我知道女乃女乃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吃慣了山珍海味。可咱們卻是尋常人家,如今只靠著莊子上那點租子過活,京里的用度又貴得嚇死人。且咱們家里還有姑娘要準備著嫁妝,女乃女乃也改省儉些才是。」
梅官委屈的眼楮都紅了,才要開口解釋,衛子齊已護著道「娘,不干梅兒的事……」
「你閉嘴!」自己說一句,兒子護一句,老安人倒真是有些個動氣了,「落地的孩兒新歸婦,總要有人教一教規矩,你這樣護著,怎麼倒是我這個做婆婆的苛待了她!」
訓開了兒子,老安人又向梅官道︰「今日里既開了口,我也就趟開了說。我老婆子是村子里來的,人是土氣。可你進了衛家的門,總不好一律照著先前來。我這也是為著你好,在京里倒不覺著,待了回了鄉也這麼著麼?累得小齊招人笑話也就罷了。你的名聲須也不好听……」
梅官心里雖不服,可安人訓話她還是老老實實地低著頭,只至安人說到「回鄉」二字,她才抬了頭直愣愣地瞅著衛子齊。「回鄉?我怎麼不知道?」
「我……」衛子齊剛開了口。被衛安人搶了先,「京里的東西貴得死人,且一針一線都要使錢。左右咱們也不想做官,留在京里只白費錢,再說了,姑娘眼瞅著就到了年紀了,京里咱們人生地不熟的,上哪里給她說親去,倒不如回鄉去。找個知根知底的人家。」
衛安人一件件事說來,梅官听在耳里,只當他們已拿定合定了主意。心里委屈得不行,通紅著眼質問衛子齊,「這麼大的事,你說都不同我說,就……」
「你這叫甚麼話!」衛安人攔在前頭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家里的事情你自是要听我和小齊的。」
衛安人這話倒是把梅官當自家看待。畢竟在莊子上,出嫁的姑娘回娘家都還要問過婆母才行。
而梅官呢,回府去從來不問過自己,說聲走就走的。她也知道梅官不是有心,然心里多少有些個不舒服。
再則。挨著徐府住著,老安人听那些人一口一個梅姑女乃女乃的奉承,又沒甚麼人搭理自己,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個不自在。
所以听兒子說了次回鄉的話,便也就當了真。在她看來。丈夫和婆母都拿準了主意。做人媳婦的,還能有甚麼話說。
梅官本就委屈得不行。再听安人這麼說,眼淚都火氣都壓不住了,一面抹淚,一面沖衛子齊道︰「好好好,要走你走便是!」言畢,甩了簾子就出門去了。
「梅兒。」衛子齊待要去追,卻被老安人拉住胳膊,「你啊,別那麼慣著她,慣出那麼些個嬌氣的毛病,以後怎麼好。」
自從文煜兄弟三個出門,江蒲就覺著院子里冷清了許多。正好連山也閑悶,姑佷倆並秦秋韻,三人常邀著賞花吃酒。這日江蒲有些微醺地從安王府回來,一路和桑珠說笑著,一只腳才剛跨進院門,就有個人影從院里撲了出來。
「女乃女乃!」
江蒲定楮一看,問道︰「梅官,你這是怎麼了?」
「女乃女乃,快說說她吧!」趙嫂子從院里接了出來,橫了梅官一眼,「她家老安人不過說了她幾句,就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了回來。」
梅官一面哭,一面抹淚道︰「我哪里是為著老安人說我,實在是衛郎太過份了,他們母子都定了要回鄉,我竟連知都不知道。女乃女乃不是說,夫妻倆凡事都要商量著辦麼。這麼大的事,他說都不和我說一聲。」
她聲音哽咽,江蒲又微有些醉酒,所以並沒有听得太明白,見梅官一雙眼楮哭得像桃核似的,她先就顧著心疼了,「好了好了,且先進屋再慢慢說。」又吩咐小丫頭,「給你梅姐姐打了熱水來洗臉。」
梅官洗過臉,重新抹了香油膏子,才坐在江蒲身邊,細細地將適才的事情說給了江蒲。
「女乃女乃你說,衛郎是不是太過份了,安人怎麼說我都不生氣,可他呢,明明答應著我,不論大小事都同我商量著辦的。轉過頭他就自己拿主意了。我知道,他是怕我不答應,所以想著定了主意,到時候由不得我不走!」
「你呀,別太聰明了過頭了!」桑珠給她倒了茶上來,丟了一記冷眼過去,「衛相公是個實誠人,哪里會玩這樣的小心眼。就是安人,我幾次過去坐著,眼里看著也是講道理的人。」說著,又瞪著了江蒲,道:「如今這樣,都怨女乃女乃,早勸著女乃女乃不要那般縱著她。這會好了,為著那麼點事就哭了回來。也不怕招人議論。」
江蒲訕訕地笑了兩聲,桑珠轉了頭又訓梅官,「再說了,你上頭好歹有位婆母,哪里由著你的性子,惱了就走!厲害些婆母,沖這個就能好好訓你一頓。」
梅官不服地道︰「听你這般說,倒像是我的不是……」
「不是像是,是就是你的錯!」桑珠毫不留情地道︰「就算衛相公拿定了主意要回鄉去,也只佔了一分的錯。你這麼一回來,九分的錯都叫你佔了去了。」
「我……」梅官被她堵得無言以對,掉頭扯著江蒲的袖子哭道︰「女乃女乃,你替我說句呀。」
依著江蒲的觀念,這件事自然是衛子齊的不是。不過,這個觀念在此時是行不通,自己幫著梅官說話不難,可她的婚姻又要如何呢。
況且衛家真要是回鄉,自己還能攔著梅官不讓她去,那豈不是拆散了他夫妻倆。若讓梅官居跟著去,離開了京城,梅官又指著誰依靠!
而且,江蒲覺著衛子齊也不是那等不體諒妻子的人,回鄉這個事,他總會和梅官商量了再定的。
江蒲思忖了一回,問道︰「我問你回鄉的話,衛相公有沒有說?」
梅官睜著一雙紅通通的眼楮,想了回,猶疑著道︰「好像話都是老安人說的……」她越說越小聲,先前她只顧著委屈,江蒲那麼一問,她才發覺好你自己生氣的急了些。
「你呀!」江蒲一指甲戳在她腦門上,疾聲斥道「這急性子可要改了!要氣要惱,你自己先在心里頭數十下再說。」
梅官嘟著嘴,手里絞著帕子,「就算我急了些,可我這麼哭著跑出來,他也不跟了來……」
江蒲听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戳著她的腦門道︰「……」(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