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紅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直直的看著她。郁襄吃驚,沒想到她這麼沖動,想阻止,也實在是來不及了。
花映月拿手帕擦著他臉上的淚痕,動作很輕,怕摩擦疼了他稚女敕的皮膚。擦干淨他斑駁的淚光,她柔聲道︰「乖乖,蔣阿姨有事要走,但是,她一直是疼你的,所以你不要哭得太傷了。她拜托我照顧你,疼愛你,我一定會做到的,而且,會比蔣阿姨更愛你。」
小孩吸了吸鼻子,慢慢的低下頭,小小的手指攥在了一起,又是慌張,又是茫然。
花映月親了親他的額頭,見他沒有抗拒的避開,心中微微一喜,替他整理著衣領,說道︰「你肯不肯呢?」
小孩抿了抿嘴,終于開了口,怯怯的,帶著對未知的未來的惶恐和不確定︰「為……為什麼要當我媽媽啊…… 」
不同于別的被母親疼愛的孩子,他對媽媽這個詞的感觸是很復雜的,本來最能激起人的依戀和溫柔的詞,卻讓他恐懼,委屈,不甘,憤怒。他是不想應下的,可是他喜歡花映月,也敏感的感覺到,面前美麗溫柔的女人已經是他唯一的依靠了,不能讓她失望。
他的猶豫讓花映月心微微一酸,郁襄見她怔忡,連忙在她身邊蹲下來,晃了晃她肩膀︰「好了好了……」
花映月睫毛顫抖,問︰「你還勸我?媸」
郁襄深深吸了口氣,道︰「你都說出口了,而且正在勁頭上,我也說不動你。我不想和你起沖突,也不想你難受,只是想說,遇到這種事,大人都會失去分寸,他才三歲,更是鎮定不下來的,腦子肯定很亂,你這麼急,並不合適。你對他好,他能感覺到的,而且,他很粘你,這說明他是喜歡你的,只是你得給他點時間,慢慢來,你也不要氣餒,還沒到那種地步呢。心放松點,嗯?」
花映月心情稍稍緩了一點,眼中隱約的淚光漸漸消失。
蔣阿姨身體機能已經被癌細胞摧殘得所剩無幾,一睡就很難醒來。小孩靜靜的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小手抓著她枯瘦焦黃的手指,神色哀戚。花映月心情郁郁,精神恍惚,也是不說話。郁襄在社會上混得風生水起,極善于活躍氣氛,但是在一個垂死的病人面前,說笑是很不敬的,說別的,又沒法讓抑郁的花映月暫時放下心中的大石,她也只能沉默,坐在一邊,陪著兩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眼見著外面的陽光越來越亮,影子也越來越短,終于,正午十分來臨。郁襄抬手看了看表,道︰「映月,中午了,我們帶小朋友去吃點東西,他本來就營養不良,可不能繼續餓下去了。」
花映月回過神,伸手去抱他︰「乖乖,我們去吃午飯,好不好?」
小家伙難得的逆著她的意思,掙月兌她的手,眼圈又開始發紅︰「我要看蔣阿姨。」
是個很重情的孩子,懂得感恩,如果今後對他好,他也定然會回報真情,不會出現養子算計養父母的齷齪事。花映月又是欣慰,又是為他的推拒心酸,手僵在空中,不知道該怎麼動。
郁襄輕咳一聲,拍拍她肩膀道︰「別難過,他舍不得蔣大姐很正常。你在這兒陪著他吧,我去一趟酒店,給你們打包午飯。這附近有家餐館相當不錯。」
其實這些活她不必親自去做,讓手下辦妥即可。她只是需要一個契機離開氣氛壓抑的病房,趕緊把這消息通知池銘,花映月和池銘直接交流是不適合的。收養•孩子的事十分敏感,必須雙方都樂意,可池銘明顯是沒這樣的打算的,但是花映月現在又固執又敏感,如果池銘情急之下說話重了,對她的病情相當不利。
她一撥過去,池銘就接了電話︰「郁襄,找我有事嗎?映月呢?」
郁襄道︰「她現在不方便和你說話。」
「哦,在吃藥,還是在睡覺?這段時間多謝你照顧了,你有事就說吧,如果需要我做什麼,我會馬上去做。」
「我說的事很重要,池銘,你先保證你冷靜。」
池銘驚愕︰「映月出什麼事了?」
「她沒事,但是,她做了一個決定——收養那個孩子。」
「收養?哪個孩子?」
「就是被我們撿到的小可憐。」
池銘半天沒說話。
郁襄等了好一會兒,問︰「池銘?」
池銘終于澀著嗓子開口︰「這是怎麼回事?收養?為什麼要收養?不是說那孩子的母親有下落了嗎?怎麼沒送去?」
「他是有媽媽,但是那女人待他連陌生人都不如,送過去,她是不會要的,就算為了穩住我們留下了孩子,轉眼間就很可能再次拋棄,如果塞給那女人,不是害了孩子嗎?本來想,把孩子交給那個疼愛他的佣人,給一些錢,讓他們過得好點,好好治療小家伙的眼病,但今天來醫院,才知道那個姓蔣的大姐已經時日無多了。」
池銘道︰「她的治療才開始,而且遇上的是難得的名醫!我們今後不是沒可能有屬于我們自己的孩子,她怎麼會這樣?心疼孩子我理解,想照顧他的話,法子有的是,為什麼非要收養?是不是有什麼居心叵測的人給她灌輸了什麼?」
「你放心,我一直守著她的,即使有居心叵測的人,也近不了她的身。她做下這個決定,固然有對自己的身子不自信的原因,她有抑郁癥,對一切事都持有悲觀態度,這只能慢慢來。」
「還有什麼別的原因?」
「那個孩子是徹底無依無靠了,而且有先天的眼疾,既然遇上了,再把他丟開,映月善良,心中肯定是過意不去的。還有,這個孩子非常的乖巧懂事,很招人疼,照顧了這麼久,肯定有了感情。這孩子命苦,他生母在他出生前也被一天天下了毒,早產,差點沒保住,這遭遇讓映月很受觸動,看待孩子更加不同了。」
池銘听到這句話,沉默了。郁襄道︰「我怕你直接和映月說話,會因為這個吵起來,對你們都沒有好處。你心里很亂,我知道,但是我必須要說,畢竟你現在一切都是穩定的,能靜下心思考。你先想想,怎麼處理這件事。」
池銘顫聲道︰「我……我現在冷靜不下來,我先掛了,我會聯系你的。」
郁襄也不催,勸了兩句,掛了電話,又撥了心月復的手機號,讓他從附近最好的餐廳打包幾樣菜過來,一定要注意小孩和花映月的禁忌,又讓他轉告呆在住處的佣人,讓他們熬好了藥,直接送來醫院。
轉眼兩天時間過去,小孩一直不舍得離開蔣阿姨,花映月便讓醫院在高級療養區安排了套房,一是讓蔣阿姨臨終之前過得好受一些,二是方便自己陪伴小家伙。她也不忌諱什麼了,在蔣阿姨床邊加了一張柔軟的大床,晚上抱著小家伙睡覺,郁襄住在隔壁的房間里,又安排了心月復時時守衛,確保安全。
池銘終于打來了電話,聲音低沉沙啞,一听就知道他疲憊至極,肯定這兩日不曾好生睡過。
「郁襄,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一定要據實回答。」
「這個自然。」
池銘停了一會兒,緩緩問︰「映月對這個孩子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郁襄嘆息︰「很深,這幾天的表現,就像是那個孩子真正的母親。她很寵他,事事為他考慮,心情比以前好些了,會笑了,應該是有了寄托的緣故——她挺傳統的,也到了該當媽媽的年齡了。」
池銘似乎有些失神,又是長久的沉默,好一會兒,才低低道︰「她……真的高興了一些嗎?」
「是的。這孩子招人疼是一方面,也彌補了她的某些缺憾。」
「哦……郁襄,你對這小孩有什麼看法嗎?三歲看老,他今後的處事和品性應該能看出來一些眉目了,我信你的眼光。」
郁襄此時站在外面的花園之中,目光一轉,落到了不遠處的窗戶。窗扇打開,簾子也撩起,里面亮堂堂的,一切都清晰可見,小孩坐在蔣阿姨的床沿,花映月把裝了櫻桃的碟子遞到他面前,他拈起一顆,然後把手伸到花映月嘴邊,示意她吃。
「這是一個好孩子,沒有遺傳他爸媽的涼薄,很懂事貼心,只是因為遭遇太多,比一般的孩子敏感一些,也羞怯一些,需要些日子來開導,但是好處是,他因為缺少關愛,所以對別人的示好非常的珍惜,只要你對他好,今後他會加倍的對你好。從遇上他到現在的表現來看,他素質是不錯的,遇到事情不鬧騰,也很克制,性子沉穩,他雖然眼楮不好,但是腦子很活泛,早慧,如果好好培養,今後一定能成大器。」
「是個乖孩子……那很好……映月沒遇上小白眼狼。」池銘停了停,道,「我馬上要去開個會,你轉達給映月吧。就說,把孩子帶在身邊也可以,但是我不同意收養。」
這已經是極大的讓步了,今後事態的發展她也無法預料,畢竟這是那兩夫妻的私事。郁襄笑了笑,道︰「那就先這樣吧,你現在沒法分神操心這事,映月也需要孩子來穩定下情緒,等你們都空下來了,冷靜了,再好好談吧。」
她將池銘的意見轉達給了花映月,還好,花映月雖然固執悲觀,卻還沒有失去理智,略略勸了下,也就安下了心。池銘一時難以接受是很正常的,但是,他畢竟還沒看到過孩子,這麼可愛的小男孩,又長得像他,目前尚看不到她痊愈的曙光,也許他終究會心軟的呢?
蔣阿姨的生命以看得見的速度流失著,過了一周,那些稀疏的頭發掉得幾乎一根不剩,身子也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著嶙峋的骨骼。她每天沉睡的時間越來越多,醒來的時候,眼楮也是渙散無神,話也說不出完整的。她徹底不能飲食,喝水都會吐出來,憋得臉色青紫,只能靠輸液維持僅剩的生命。她偶爾清醒的時候,會側著頭疼惜的看著守在一邊的小男孩,用盡全力拿冰冷的手指模模他。但是她雖然虛弱不堪,情緒卻是寧和的,她沒有子女親人,這孩子就是她最放不下的人,如今他有了好去處,她死也瞑目了。
又過了二十多天,深夜里,花映月正摟著小家伙睡覺,忽然,孩子在她懷里扭了兩下,開始拼命掙扎,花映月立刻驚醒,打開床頭燈,只見小家伙臉色慘白,目光驚懼,她嚇了一跳,抱著他問︰「乖乖,你這是怎麼了?不舒服?想尿尿?還是要喝水?」
小孩不說話,嘴巴張開,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臉憋得漸漸發紫了,她趕緊按鈴叫醫生,又輕拍他的背︰「乖乖,你怎麼了?難受?哭出來,別忍著,听話,听話……」
半分鐘後他終于發出了尖銳的哭聲,哀痛欲絕,眼淚不停的往外涌,滴在睡衣上,很快洇出了大片的水漬,還好那口氣出來了,臉色從不正常的青紫恢復了紅潤。只是他掙扎得厲害,又哭得說不出話,花映月不敢放開他,又急又怕,雖然從他醒來到現在只過了一分鐘,可她覺得自己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郁襄听到聲音,匆匆跑來看,幫著哄孩子,她的到來吸引了一瞬他的注意力,他止住哭聲,片刻之後又嚎啕大哭,說出了話︰「蔣阿姨,蔣阿姨!」
兩人大驚,郁襄趕緊去看蔣阿姨,果然,斯人已逝。三歲孩子對某些事奇異的敏感,生命的離去讓他本能的感受到了。
醫生和護士迅速趕來,確定了蔣阿姨的死亡,小孩抓著她漸漸失去了柔軟和溫度的手不肯放,哭得氣噎喉堵,花映月流著淚哄了好一會兒才讓他松手,工作人員抬了蔣阿姨尸身出去,給她換了壽衣,裝入尸袋里,拉鏈合攏的時候,小孩又止不住的痛哭起來,小小的身子顫抖得都要散了。
蔣阿姨的身後事料理得很妥善。停靈三日後,蔣阿姨化成一抔灰白的骨灰,裝入精致的骨灰盒里。再過五天,才是適宜下葬的黃道吉日,于是花映月把她的骨灰盒寄放在殯儀館中,到時候再送去A市的公墓下葬,池銘還會在那個城市呆許多年,小孩也會跟著她在A市生活,這樣方便他祭拜。趁著這短短的時間,花映月折回醫生隱居之處做了最後的診斷,醫生定了藥方,囑咐她每三個月來找他一次,至于她的病情有沒有在這段時間的湯藥滋補下有所好轉,醫生沒明說,只是責備她太過急切,讓她切記放寬心態,早點從抑郁的狀態解月兌出來,還有,不能急躁。
這就是沒好轉的跡象了,她很難過,可是理智告訴她,她不能再難受了,第一,時間尚短,病去如抽絲,短時間起效不大可能,第二,這樣的精神狀態不適合她調養。她竭力的調整心態,勉力一笑,謝過了醫生,攜著小家伙回到了A市。
池銘出差未歸,花映月先帶著小孩去埋葬了蔣阿姨的骨灰。小孩模著嵌在墓碑上的慈祥照片,沒有哭,可是那隱忍而痛苦的小大人樣,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疼惜得很。
家里已經給小家伙收拾了房間,晚上,她抱著小孩,給他讀故事書,見他眼神開始飄忽,知道他犯困了,便收了書,抱著他躺了下來,關了燈。
小家伙卻沒睡,忽然開口︰「花阿姨,你為什麼要當我媽媽?」
花映月輕輕的撫模他的背,沉默片刻,道︰「因為,孩子最喜歡的女人就是媽媽,我想當乖乖最喜歡的女人啊。」
「……我不喜歡媽媽。」他輕輕道。
花映月打開床頭燈,溫柔的看著他的小臉︰「我知道乖乖以前吃了好多苦,可是,乖乖看到過別的小朋友的媽媽是怎麼對他們的嗎?」
小孩慢慢點頭,眼中浮出欣羨之色。
「你以前的媽媽,可不配當媽媽。我問你,如果媽媽不欺負你,而是疼你,保護你,帶你玩,給你買玩具買衣服,給你做好吃的,這樣的媽媽,你喜歡不喜歡啊?」
他露出渴望的神色︰「喜歡。」
「如果我就那樣對你呢?你會喜歡我這樣的媽媽不?」
小孩不說話了,只怔怔的沉思,臉越來越紅,過了一會兒,他湊過來,把臉埋在她懷里,小胳膊抱住了她。
次日早上,花映月醒來,小家伙卻兀自在睡眠中。她親親他,起身洗漱,出去囑托佣人照看下,然後坐在露台一邊看新開的花一邊喝藥。過了一會兒,她听到了響動,扭頭一看,只見小家伙不知何時穿戴整齊了,站在落地窗邊看著他。
她放下藥碗,對他伸手︰「小乖乖,過來。」
他抿了抿嘴,小小聲道︰「包子蒸好了。」
「嗯。」
他聲音更小了︰「媽媽來吃包子。」
花映月身子一震︰「你……」
小家伙臉羞得通紅,很不好意思,一扭身就跑了。
花映月愣了好久,一陣風吹來,她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模,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滿臉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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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小樂樂和池銘……